第一章

倫敦。法院第四開庭期 已屆一周。六月的天氣,躁悶難息。某個星期天晚上,菲奧娜·邁耶,一位高等法院法官,仰卧在家中的躺椅上,目光越過她那穿著襪子的雙腳,看向房間的盡頭,看向壁爐旁一小排嵌壁式書架,還有高窗旁一幅小小的沐浴者石版畫,此畫為雷諾阿所作,是她三十年前花了五十英鎊買下的,十有八九是件贗品。石版畫下面,一張胡桃木圓桌的中央有個藍色花瓶。她不記得當初是怎麼把它搞來的,也記不清最後一次在裡面插花是什麼時候了。壁爐也有一年沒生火了。黑乎乎的雨點漫無規律地滴入爐柵,落在亂糟糟的泛黃的報紙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一條布哈拉地毯平鋪在寬寬的拋光地板上。在目所能及的邊緣,一台小型卧式鋼琴赫然而立,閃著漆黑的光芒,上面擺著一幀幀鑲有銀框的家庭相片。在她伸手可及、靠近躺椅的地板上,有一份判決書草案。菲奧娜仰天卧躺,禱盼這一切沉入海底。

她手中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已是她喝下的第二杯。此時她感覺暈乎乎的,仍然沒有從與丈夫之間的不愉快中回過神來。她很少喝酒,不過兌水的泰斯卡威士忌倒不失為一大慰藉,讓她覺得她也許可以走到房間那頭的餐櫃前倒上第三杯。威士忌少來點,水多摻點,因為她明天要上庭。況且,她現在是一名值班法官,需隨時待命應對突發事件,即便是躺著靜養也如此。她丈夫剛剛做了一個令人驚愕的聲明,給她施加了難以承受的重負。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厲聲吼叫:「你這個白痴!你這個混球的蠢貨!」此刻,隱隱的迴音依然在她的耳畔縈繞。自從少女時期在紐卡斯爾度過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以來,菲奧娜還沒有這樣破口大罵過,儘管她在法庭上聽到當事人為了自圓其說而振振有辭,或者某位律師瞎掰風馬牛不相及的法律條文時,罵人的粗話間或會闖入她的腦海。

就在一會兒前,菲奧娜氣得喘不過氣來,至少沖傑克咆哮了兩次:「你怎麼敢這麼干!」

雖然菲奧娜並非真的在問傑克,但傑克還是平靜地接過話茬。「我必須這麼干。我已經五十九歲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的晚年也得有個盼頭吧。」

自命矯情的說辭,而她卻無言以對。她只是獃獃地盯著他,或許她還張著嘴巴。此刻她仰卧在躺椅上,終於做出反應,想將他一軍:「五十九歲?傑克,你已六十歲啦!太可悲,真沒品啊。」

然而,她其實只是有氣無力地回應道:「太荒唐可笑了。」

「菲奧娜,我們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以前,當他心情凄戾或牢騷滿腹的時候,就曾問過這個問題。但最近菲奧娜忙得不可開交,許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家事法庭事務繁多,審理的案子奇奇怪怪,有些官司需特殊辯解,有的陳述真假摻半,有的指控離奇古怪。家事法庭與其他法律部門一樣,法官需要對案件條分縷析,對細節儘快吸收消化。上周,她審理了一對鬧離婚的猶太夫妻遞交的仲裁協議書:雙方當事人對傳統習俗認知不一,因而對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兒起了爭執。菲奧娜已擬就的判決書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明天,將有一個絕望的英國女人再次出現在她面前,這個女人身材瘦削,面色蒼白,受過高等教育,有個五歲的女兒,儘管被告向法庭保證情況完全相反,但她確信女兒的父親將要奪走她對女兒的撫養權。女孩的父親是一位摩洛哥商人,也是一個恪守清規的穆斯林,正打算到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定居,開始新的生活。另外,還有關於孩子居住地的爭論,關於房子、退休撫恤金、收入、遺產等的爭論早已司空見慣。關涉資產較大的案件才由高等法院受理。通常,財富不能帶來更大的幸福。夫妻倆很快就學會了法律新辭彙,熟悉了漫長的打官司程序,恍惚地發現自己在與曾深愛過的人展開殊死搏鬥。法庭文書中直呼教名的小男童小姑娘,憂心忡忡的小本小薩拉們,在台下等候,蜷縮在一起,而坐在他們上方頂層樓座里的父母們卻爭得死去活來,從家事法庭爭到高等法院,從高等法院斗到最高法院。

所有這些悲傷的故事有著共同的主題,有其人類共性,但它們依然令她訝異入迷。她堅信她給無望的局面賦予了理性。整體而言,她是相信家庭法條款的。心情樂觀之時,她覺得在法令中規定孩童的需求高於父母的需求,這是文明進步的重大標誌。白天,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近來,到了晚上,她要出席各式各樣的晚宴,有時前往中殿律師學院參加退休同事的歡送會,有時在國王廣場聽舒伯特或斯克里亞賓的音樂會,一趟趟地乘計程車和地鐵,去乾洗店取送洗的衣物,有時還得替清潔女工患有孤獨症的兒子起草寄給特殊學校的推薦信,忙完這一切才能上床睡覺。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那一刻,她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可沒做記錄。」

她丈夫攤開雙手,表示他無需再多說什麼。

她看著他走向房間那頭,給他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就是她現在喝的泰斯卡威士忌。近些日子以來,他看上去更挺拔了,行動也更加矯健。當他的後背轉向她的時候,她突然升起一股涼颼颼的被遺棄的預感,有一種他為了一個年輕女人棄她而去的被羞辱的感覺,孤零零地、百無用處地被他拋在身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就這樣順從他,乾脆就遂他心愿算了,不,她馬上拋棄了這個念頭。

他已端著酒杯走回到她的面前。這一次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主動地給她遞上一杯桑塞爾白葡萄酒。

「傑克,你想要幹什麼?」

「我想出軌。」

「你是想要離婚吧。」

「不。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我只是不想瞞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的。你不是曾經跟我說過,老夫老妻想做兄妹嗎?菲奧娜,我們已經到這階段了。我已成了你的兄長。那很溫馨很甜蜜,我也愛你,但我在一命嗚呼之前想來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

她詫異地倒吸了一口氣,而他錯認為她是在發笑,或許是在嘲笑他,於是他粗暴地說:「陶醉啊,簡直心醉神迷,令人銷魂呀。還記得嗎?我要最後再來一次,即使你不想要。或許你也想要。」

她盯視著他,難以置信。

「好了,就這麼回事。」

直到這時,她才總算能張口說話了,她罵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痴。她對傳統的是非觀有透徹的把握。就她所知,這個一直忠於婚姻的人竟然搞出這麼個提議,簡直更加令人髮指。要麼,假如過去他欺騙了她,那他也幹得太高明了。她已經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梅勒妮。聽上去與某種致命的皮膚癌的名稱相差不遠。她深知自己可能會因丈夫與這個二十八歲女統計員的桃色關係而被徹底遺忘。

「你敢這麼做,我們就一刀兩斷。就這麼簡單。」

「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是在莊嚴宣告。」

這時候菲奧娜已恢複鎮靜。顯然,這件事情就這麼簡單。想要搞開放婚姻,那麼婚前就得提出來,而不是在結婚三十五年之後。他不惜他們已擁有的一切,想重溫短暫的肉慾刺激!當她儘力想像她自己也想要那樣的東西時——「最後放縱一次」也是她第一次放縱——她能想到的只有分離、幽會、失望、不合時宜的電話。這可真是件苦差事啊:學會與某個新人同床共枕,別出心裁地情話綿綿,使出渾身解數裝模作樣。到頭來,必得從中解套,務須開誠布公。最終,當她脫身之時,一切都不太一樣了。不,她寧願過一種不完美的生活,即她目前的生活。

可是,仰卧在躺椅上的菲奧娜,突然間覺得自己深深受了辱:為了尋歡作樂,他竟然不惜以她的痛苦為代價。殘酷無情的傢伙。她曾屢次目睹他為了行善而犧牲他人。而現在,這可真新鮮。到底什麼變了呢?他雙腳分開,筆挺而立,在為他自己倒一杯淡淡的麥芽酒,那隻空著的手的手指隨著腦中的曲調翩翩舞動,或許是一首與他人分享過的歌兒,但分享者並不是她。他在傷害她卻不以為意——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呀。一直以來,他都很和善,忠誠又和善,而和善——正如家事法庭日復一日所證明的那樣——是做人不可或缺的要件。身為法官,她有權將一名孩童從他父母親不仁的那一方手中轉走,而她有時確實也這麼干過。但是,她自己要與不仁的丈夫分手嗎?在她孤寂凄涼、勢單力薄之時,保護她的法官又在哪裡呢?

他人的自怨自艾讓她窘迫,所以此刻她絕不讓自己淪落到那種地步。她在喝第三杯酒了。但她只是象徵性地倒了一點點,並加了大量的水,然後端著酒杯回到躺椅上。是的,剛才這番對話她本應記下來才對。很重要,得記住,得好好地思量這份侮辱。當她威脅說如果他一意孤行她就了斷婚姻時,他只是一味重複之前所說的話,反覆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始終不渝地愛她,他只想過這樣的生活,由於他的性慾得不到滿足他很不快樂,而這是唯一的一個機會,他想要抓住它,並且讓她知情,也希望她能夠同意。他十分坦誠地向她訴說。他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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