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時不大注意那些擺在櫥窗里搔首弄姿的女模特兒。可是這位卻讓我怦然心動。我不禁停下來想看一看。她兩腿叉得很開,右腳大膽地向前邁出去,左腳拖在後面,貌似不經意,其實很講究。她的右手向前伸著,快要挨著櫥窗了,手指像朵美麗的花般向上簇起。左手略微擱在身後,好像在摁一隻淘氣的叭兒狗。頭使勁朝後仰過去,面帶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眼睛半閉著,貌似倦怠,又像陶醉。我說不上的一種表情。整個模樣非常造作,可那時我也不純樸。她是個美人兒。大多數日子我都會見到她,有時一天還能見到兩三次。當然,她會根據心情擺出不同的姿勢。有時我匆匆走過(我總是行色匆匆),會讓自己迅速瞥她一眼,她似乎朝我點頭示意,要迎我走出冷漠。有時我回想起看見她陷入倦怠又沮喪的消極狀態,傻瓜們會把這個誤以為是女人味兒呢。
我開始留心起她的穿著來。她天生就是個時尚女人。某種意義上,穿得時尚就是她的工作。可她完全不像那些在古板的沙龍里和著惡劣的音樂向人們展示高端女子時裝設計的模特兒,她們不過是活的衣架,她沒有這些女人毫不性感、裝腔作勢的僵硬樣兒。不,她屬於另一類人。她的存在並不僅僅是為了呈現一種樣式,一種流行的風尚。她在此之上,她是超越這些的。對她來說衣服只是附麗在她的美之外的東西。就算穿著舊紙袋,她也會顯得挺漂亮。她甚至對自己的衣服不屑一顧,每天為了別人要扔掉那些衣服。她的美透過這些衣服光彩閃耀……不過這些衣服本身也挺美。秋天,她穿的是深褐色的帶披肩的風衣,或者是橘色和綠色相間的農家旋轉裙,或者是紅赭色的粗布長褲。春天,她穿的是印有西番蓮果的方格布花裙、白布襯衣或者藍綠色和藍色相間的奢華套裝。是的,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因為她像18世紀的肖像畫家那樣,懂得織品的華麗程度,懂得褶痕的微妙,以及褶縫與折邊的細微差別。她漣漪般變換著姿勢的身材,自動適應著每件作品的獨特要求。她那完美無缺的身體線條,優美得令人窒息,與裁縫精湛作品上變化多端的阿拉伯圖飾配合得恰到好處。
不過我說離題了。我這種抒情描寫會讓你厭煩。日子來了又去。我今天見到她,明天又可能見不到,又一天可能會見到兩次。渾然不覺中,有時見到有時見不到的狀態成為我生活的某種要素,接著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它又從要素變成生活的全部。今天我能見到她嗎?我的時時刻刻都能得到補償嗎?她會看我嗎?她會始終記得我嗎?我們將來會走到一起……我有勇氣去接近她嗎?勇氣!我的幾百萬現在有什麼用?如今我那因為三次婚姻的蹂躪而變得成熟的智慧又有什麼用?我愛她……我想擁有她。擁有她似乎只有買到她。
我得向你自我介紹一下。我很富有。在倫敦也許只有十個人比我有錢,沒準只有五六個。誰在乎這個呢?我很富有,我的錢是在電話業上賺的。聖誕節我就要四十五歲了。我結過三次婚,按照時間順序,三次婚姻維持的時間依次為八年、五年和兩年。最近這三年我沒結過婚,但也沒無所事事。我沒有停頓。一個四十四歲的男人是沒時間停頓的。我是個匆匆忙忙的人。來自精囊或者不管哪兒的射精時的抽搐每次都在減少我生命長度的總配額。我沒有時間去做這樣的分析,自我探究那些瘋狂的關係,無言的指責或默默的辯護。我無意跟那些交媾完了後還衝動地說來說去的女人相處。我只想平靜、清爽地躺著,不要被人打擾。然後我就想穿上鞋襪,梳梳頭髮,去周旋我的生意了。我更喜歡默默無聲的女人,帶著明顯漠然的神情接受著歡愉。在接電話時,在吃午餐時,在生意洽談會上,整天都有各種聲音在我身邊縈繞。我不想在床上再聽到什麼聲音。我想重申,我不是個單純的人,這個世界也並不單純。但是至少在這方面,我的需求卻很單純,甚至唾手可得。我迷戀的是被靈魂的狂叫和哀嚎加劇的快感。
或者毋寧說我過去是這樣,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在之前……發生在我愛上她之前,在我知道了為某個毫無意義的事業而自我毀滅的病態興奮之前。眼下,聖誕節就要滿四十五歲的我,還在乎什麼意義呢?大多數日子,我都要經過她的那家店鋪,要朝裡面看看她。更早的那些日子裡,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夠了,然後匆匆去見這個生意上的朋友或者那個情人……當我知道自己陷入愛戀時,卻騰不出時間去約會。我已經描述過,我生活的一個要素如何變成生活的全部,就像彩虹里的橘黃色不知不覺融入紅色。我曾是個匆匆走過一家商店櫥窗,漫不經心地往裡看一眼的男人。然後,我成為一個愛上……或者索性說,變成一個戀愛中的人。這個變化已經發生好幾個月了。我開始在櫥窗旁逗留徘徊。其他人……那些在櫥窗里展出的其他女人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的海倫不管站在什麼地方,我一眼就能把她找出來。其他女子(噢,我的天)不過是令人不屑的人體模型。她的美攜帶的純粹的電荷,在她身上激發出生命力。那眉毛透出的嬌柔氣質,那鼻子完美的線條,那微笑,那既厭倦又快樂地半閉著的眼睛。(那感覺我怎麼說得清呢?)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能透過櫥窗玻璃看她一眼,我就感到心滿意足;只要能距離她咫尺,我就感到快樂。我在如痴如狂的狀態中給她寫了好多信,沒錯,我居然幹了這事兒,我現在都還收著這些信。我叫她海倫(「親愛的海倫,請給我個暗示,我就知道你什麼都明白」等等)。但很快我就徹底愛上了她,希望佔有她,擁有她,化了她,吃了她。我希望把她摟在我的懷裡,放在我的床上。我渴望她向我張開雙腿。只有在她潔白的大腿夾住了我,只有我的舌頭俘獲了她的雙唇時,我的心才會安定下來。我知道我很快就會去商店請求買下她。
這太簡單了,我已經聽到你這樣說了。你是個有錢人。只要你願意,可以把整個商店都買下來。你可以買下這條街。當然,我可以買下這條街,以及許多別的街。可是,且聽我說。這可不是單純的生意上的交換。我這不是去購置一塊擴大生產用的地皮。在生意中,你出了價,你就要承擔各種風險。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冒失敗的風險。因為我想要我的海倫,我需要我的海倫。而我內心最害怕的是,我這樣不顧一切會讓我完蛋。我不敢肯定在談這筆買賣時能勝券在握。如果我魯莽地出了高價,商店經理就想知道為什麼。如果這筆買賣對我來說有價值,他自然會認為對別人也有價值。(因為他不也是個生意人嗎?)海倫在那家店裡已經待了好幾個月。也許他們會把她移走,毀了她,這個念頭開始在我每天醒來的時分折磨人了。
我知道我必須儘快行動,可是我卻害怕起來。
我選了星期一,這天不管哪家商店都會很清靜。我吃不準這種清靜是否對我有利。我還可以選星期六,一個忙碌的日子,但後來還是選了清靜的日子……或許忙碌的日子……我的那些決定互相否定,就像兩面平行的鏡子。我經常好幾個小時睡不著覺,對朋友也粗暴無禮,跟情人們在一起時都陽痿了,做生意的本事也開始退化。我想,我總得做出選擇,於是就選了星期一。這是十月,天上下著凄楚的毛毛細雨。我把司機打發走了,自己開車去那家商店。我該盲目地遵從那些愚蠢的慣例,向你們描繪一番我那溫柔的海倫的第一個家嗎?我其實並不太在乎。這是家挺大的商店,一家百貨店,一家正經專賣服裝以及與服裝有關的婦女用品商店。它裝著自動電梯,有種讓人厭煩的沉悶空氣。可以了。我心中自有盤算。我走了進去。
在把我珍愛的寶貝攬進懷裡的那個時刻之前,還有多少談判的細節需要敲定?有那麼些細節要商量,而且得迅速。我跟一個營業員說了。她去諮詢另一位。然後她們又拽來第三位。第三位派第四位找來第五位。最後發現第五位才是負責櫥窗布置的部門經理。她們像一群喜歡打探的孩子般簇擁著我,感覺到了我的財富和能量,卻沒有感覺到我的焦急。我特意提醒她們所有的人,我的要求很奇特,她們不自然地移換著腳,躲著我的眼睛。我急切地跟這五個女人宣講著。我告訴她們,我想買一件在櫥窗里展示的外套。這是給我妻子買的,我告訴她們,而且我還想要跟那件外套相配的靴子和披巾。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說。我要把那位穿著這些服裝的模特兒(噢,我的海倫)一起買去,就想展示這套服裝的好來。我給她們透露了我慶祝生日的小伎倆。我會虛構件家庭瑣事把妻子誘惑到卧室,她會打開卧室的門,那裡居然站著……她們想不到這個吧?我把這個場面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我緊盯著她們。我讓她們豁然開朗了。她們現場活生生地體驗著生日禮物帶來的意外驚喜。她們笑著,互相看著對方。她們斗膽直視著我的眼睛。這是個多好的丈夫啊!她們每個人都成了我的妻子。當然,我願意額外付一點……可是,不,那位部門經理根本就不願聽。請帶著本店的祝願收下它。部門經理領著我向陳列的櫥窗走去。她領著路,我跟在後面,穿過一道血紅色的薄霧。我手心裡的汗都滴了下來。我滔滔不絕的口才已經枯竭,我的舌頭粘在牙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