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莫莉過去常說,她最喜歡克利夫那所宅子的地方就在於他在裡面住了那麼長時間。早在一九七〇年,他的大多數同齡人都還在租借屋裡暫時棲身,就連購買第一套半地下室的單元也還要再等上幾年,克利夫卻從他一位富有卻沒有子嗣的伯父手裡繼承下一幢巨大的拉毛灰泥粉飾的別墅,別墅的三四層還特意打通了一個兩層高的藝術家工作室,工作室巨大的弓形窗戶朝北俯瞰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斜屋頂。為了跟時代潮流和自己的青春年少保持一致——他才剛滿二十一歲——他把外牆漆成了紫色,室內塞滿了他的朋友,大都是音樂家。頗曾有些名流在這兒過往,約翰·列儂和小野洋子在這兒待了一個星期。吉米·亨德里克斯 待了一晚,而且可能就是此君引發了那場燒毀樓梯欄杆的小火災。七十年代漸漸逝去,這幢宅子也安靜了下來。朋友們仍舊會留下過夜,不過最多待上個一晚兩晚,而且再也沒有人睡地板了。拉毛灰泥的粉飾又回覆了奶油色,弗農在那兒當了一年的房客,莫莉待了一個夏天,一架三角鋼琴抬進了畫室,書架也打制了起來,東方地毯蓋上了經緯畢露的舊地氈,好多件維多利亞時代的傢具搬了進來。除了幾張舊床墊以外,極少再有什麼東西被搬出去,這一點肯定也是莫莉喜歡看到的,因為這個宅子就是一種成年生活的歷史,它記載了趣味的變遷、激情的消減和財富的累積。伍爾沃思 出品的最早一批餐具仍舊跟真正的古董銀器擺放在同一個廚房抽斗里。英國和丹麥印象主義畫家們的油畫,跟克利夫早期幾次非凡成功以及著名搖滾音樂會的褪色海報不分彼此地懸掛在一起——披頭士在謝伊體育場、鮑勃·迪倫在懷特島、滾石在阿爾塔蒙特的盛大演出,有些海報比那些油畫還值錢。

到了八十年代早期,這兒成了一位年輕、富有的作曲家的家——那時候他已經為戴夫·斯皮勒紅極一時的影片《月亮上的聖誕節》譜寫了音樂。於是克利夫在志得意滿之時就會覺得,有某種特別的尊貴,似乎正從陰沉沉的挑高天花板上降落到巨大臃腫的沙發,以及所有那些在洛茨路購買的既算不得垃圾也稱不上古董的家什上。等到有一位精力充沛的女管家開始專司維持秩序的時候,這種儼然的感覺也就愈發儼乎其然了。那些還算不得垃圾的家什蒙了塵或是拋了光,開始顯得像是真古董了。最後一批房客星散之後,這幢宅子里的寂靜也就如手工打磨般精細了。也就幾年的時間,克利夫就經歷了兩場閃電般的婚姻,既沒留下子嗣,簡直就像是毫髮無損。曾跟他有過密切交往的女性全都住到了國外。現在交往的蘇茜·馬塞蘭住在紐約,即便是回來也從來待不長。歲月的流逝與所有的成功收窄了他的生活,使他只為更高的目標而活;他正變得不再那麼熱情洋溢,反而對他的隱私謹小慎微。目前,還從未有傳記作家和攝影師受邀進入這幢宅子,而克利夫利用朋友相聚、情人幽會或者大開派對的間隙就能靈感突發寫出一個大膽開頭、甚至一首完整歌曲的日子也早就一去不復返了,敞開大門大宴賓客的時代永遠不再了。

不過,弗農仍舊樂於來訪,因為他自己的成長過程就有很多是在這裡經歷的,他對這裡的記憶也都是甜蜜的:眾多女友,各種毒品,狂歡之夜,還有在宅子後面的一個小卧室里通宵達旦地工作。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打字機和複寫紙的時代。即便是現在,當他步出計程車,登上大門的階梯時,他再度體驗到,雖說只是似是而非地體驗到一種現如今已經再也無從體驗到的感覺,一種真誠的期望,一種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感覺。

克利夫打開大門的時候,弗農並未看出他臉上有什麼憂慮或是危機的直觀表情。兩位朋友在門廳相互擁抱。

「冰箱里有香檳。」

克利夫取來酒瓶和兩個杯子,弗農跟著他上了樓。宅子里有一種關門閉戶的氣氛,他猜想克利夫已經有一兩天足不出戶了。半掩的門後顯出卧室的一團凌亂,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會把女管家關在門外。工作室的狀態更加強了這種印象。草稿紙鋪滿了地板,臟盤子、杯子和紅酒杯散落在鋼琴、鍵盤和迷笛電腦周圍,克利夫有時候利用它來完成管弦樂編曲。空氣讓人覺得悶氣而又潮濕,彷彿已經被反覆呼吸過很多次。

「對不起,太亂了。」

他們倆一道把扶手椅上的書和紙張清理了一下,然後端著香檳坐下來促膝閑談。克利夫把他在莫莉的葬禮上跟加莫尼的遭遇告訴了弗農。

「外相當真說了『滾你娘的』?」弗農問,「這倒可以用在日誌里。」

「正是,我正儘可能不擋任何人的道兒。」

既然話題扯到了加莫尼,弗農就講了當天上午他跟喬治·萊恩的兩次交談。這本該正對克利夫的口味,可他對於照片和禁令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好奇,像是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事情剛一講完他就站起身來,重新把酒滿上,預示著要改變話題的沉默相當沉重。克利夫把酒杯放下,一直走到工作室的盡裡頭,然後又踱回來,輕柔地按摩著左手的手掌。

「我一直在想莫莉的情況,」他終於開口道,「她死的那種方式,死亡的神速,她的無助,她是多麼不想以那種方式死去……就是我們之前一直談論的那些事。」

他欲言又止。弗農啜著酒,等他的下文。

「唔,事情是這樣,我剛剛也受了一點小驚嚇……」說到這裡他提高了下嗓音,意思是弗農無需對此表示關切,「也許什麼事兒都沒有。你知道,就是那種大半夜嚇得你冒汗,可到了大白天又顯得荒唐可笑的念頭。我想談的不是這個。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事,不過我現在就提出我的請求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就假設我確實已經身患重病,就像莫莉那樣,我開始走下坡路,開始犯下各種嚴重的錯誤,就比如判斷失誤啦,連各種東西叫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忘了我是誰,就是這類的狀況。我想確保到時候有人能幫我做個了斷……我是說,幫我結束生命。特別是如果我真到了自己都無法做出決定,或者無法實施我的決定的地步。所以,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我想請求你,我相交最久的老友,如果真到了你覺得該走那一步的時候,你能幫我做個了斷。就像如果我們能做得到的話,我們會幫助莫莉一樣……」

克利夫拖著步子走開了,被弗農的目光弄得有點倉皇失措,弗農舉著酒杯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就像是酒喝到一半被原地凍住了一樣。克利夫大聲清了清嗓子。

「這個要求是夠奇怪的,我也知道。在這個國家裡這還是違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置你老兄於法律的對立面,當然這是在假設你會答應我的請求的情況下。不過果真到了那一步,還是有辦法,也有地方可以付諸實施的,我求你能把我弄上飛機,運到那裡。這個責任非同小可,我只能求助於你老兄這樣的密友。需要強調的一點是,我並非是在恐慌之類的狀態下說這些話的,我已經反覆考慮過了。」

然後,由於弗農仍舊悄沒聲地坐著,不錯眼地盯著,他又多少有些尷尬地加了一句:「喏,就是這麼回事。」

弗農把酒杯放下,撓了撓頭皮,然後站起身來。

「你不想談談你受的那點小驚嚇吧?」

「絕對不想。」

弗農瞥了一眼手錶,和喬治的約會要遲到了。他說:「喏,你瞧,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非同小可,這可得考慮考慮。」

克利夫點了點頭。弗農朝門口走去,走下樓梯。在門廳里他們倆再度擁抱。克利夫打開大門,弗農邁步走進戶外的夜晚。

「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是該這樣。多謝你特意過來。」

兩個人都意識到,這個請求的性質、它所具有的親密性以及對於他們之間友誼的自覺反映,已然暫時造成了一種讓人挺不舒服的感情用事的親近感,對此最好的處理方式還是在分手時不要再多說什麼。弗農快步走到街上想叫輛計程車,克利夫則回到樓上,回到他的鋼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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