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實在想不到多麼好聽的話,只能保持著祈禱的姿勢,睜開眼時,發現站在旁邊的陣內仍在合掌。

我們站在十字路口一角的人行道邊緣。被掀起後倒在地上的護欄已經恢複了原狀,悼念被害人的鮮花雖然變少了,卻依舊有,讓我很欣慰。我不禁想,如果這些鮮花消失,死去的人也會湮滅在人們的記憶中。

「主任,那件事後來怎麼樣了?」我問。

「什麼事?」

「你聽小山田俊說了吧?」

陣內看了我一眼。「你說那個啊,那件麻煩事。」

「嗯。」

「這個嘛……」陣內想了想,馬上又說,「沒什麼關係吧。」

他是指小山田俊的話並非真實,還是指就算那是真的也毫無關係呢?「是啊,」我回應道,「我也覺得沒什麼關係。」

如果被害人還活著會怎麼樣?他真的會做那種危險的事嗎?對此,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

更何況,無論結果如何,棚岡佑真的所作所為都不會改變。

關於那部漫畫,我跟陣內談過一次。

遵守了跨越十年的約定,我對他的堅持佩服萬分,卻實在無法產生尊敬之情。不過我還是對他說:「真厲害啊,竟然能——」

當真跑去拜託人家的陣內固然了不起,但最了不起的還是那個漫畫家。或許他並不只是敗給了陣內的堅持,而是有著作為一名漫畫家的執著吧。為了幾乎是唯一的卻無比重要的讀者描繪自己的作品,也是促成他行動的部分原因吧。

不過陣內只是一臉不高興地「嗯」了一聲,好像有點不情願。我很想知道原因,就問了一句:「那是怎麼做成書的?」

「現在只要是個人都能做書。我可是自費做的,自費。」

「這句話還是不說比較好。」說出來反倒一點都不帥了。

「不過——」陣內依舊一臉不高興,感嘆道,「那部漫畫讀到最後還是沒什麼意思。」

「啊……」

「不過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哪句話是認真的。

我們轉過前方的拐角,看到若林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西裝,還打了領帶。

「你怎麼回事?不是要回去換衣服嗎?」就因為他說要回家換上便服,我才跟陣內站在路口等他。

「後來想想,難得這麼一次,還是穿西裝過去吧。」

「什麼叫難得一次。你今後可是每天都要穿著這身死板的西裝的。」

「如果被錄用的話。」

「嗯。」

陣內自作主張地策划了「慶祝武藤痊癒」活動,讓若林也來加入,在若林說「要參加面試」後還徑自定了日期,說「那就連同面試結束一起慶祝吧」。

「店我已經預約好了。」陣內說完,走在前頭帶起路來。

車輛在路面上往來穿梭。一輛白色小轎車在十字路口響起刺耳的鳴笛聲,那一瞬間,若林猛地抖了一下。

陣內把我們帶到了一家名叫「北京烤鴨酒吧」的店,這家店的招牌菜是北京烤鴨,店裡還挺熱鬧。

我們用富有彈性的薄餅捲起肉和蔬菜,送入口中。

「真好玩,就像手卷壽司一樣。」

若林天真的話讓陣內冷笑起來。「你就沒別的形容了嗎?」

「對了,那個人出院了嗎?」我問。

「你是說若林用心肺復甦救回來的人?」

「那個啊……」若林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可能我不做心肺復甦,他也能得救。」

「怎麼可能。」那天晚上,若林拚命按著男人的胸口急救的情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過他還是對我千恩萬謝的。」若林似乎很害羞,臉都紅了。

「如果他再打電話給你,說『我想介紹一份工作給像你這樣富有責任感的人』,就皆大歡喜了。」陣內嚼著蔬菜條說。

「你是說,為了表示感謝?」

「沒錯。」而現實並不會如他所願,正因為知道如此,陣內才苦笑著點了點頭。

沒過一會兒,若林突然「啊」了一聲。他坐下時脫掉了西裝外套,這會兒一不小心把醬汁弄到了襯衫右邊的袖子上,留下了一塊污漬。

「早就說了你該換衣服。」陣內舉起筷子指著那塊污漬說。

「是啊。」

「如果把另一邊袖子也弄上一點,說不定能假裝成衣服本來的花紋。」陣內毫不負責地說。

「送去乾洗應該能洗掉。」為了讓若林放下心來,我忍不住開口道。

「我去洗洗。」若林說著站起來,向洗手間走去。

「主任,」我提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你還記得上次去見田村守嗎?」

「那是誰?」

「棚岡佑真的朋友。」

「那個接球手?守不住的守。」

「主任,田村守在談比賽時,你問了他好幾次是否真的是漏接,對吧?我當時以為你只是在故意討人厭,說真的,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剛才不是說了嘛,故意討人厭。」

「其實主任去看過那場比賽吧?」

「我?去看埼玉縣的地區預選賽?你真覺得我有那麼閑嗎?」陣內一臉嚴肅地反問道,「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是棚岡佑真不經意間說出來的。」

最後一次面談時,我聽到棚岡佑真自言自語地說:「那個人是不是一直都在關心我和守啊。」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也會經常去看看田村守。」

「你說我嗎?」

「嗯。」說著說著,連我自己都開始覺得不可能有那種事了。「我覺得主任你其實知道,那一球根本不是漏接,而是暴投。」

「你胡說什麼呢!」

如果那是真的,就意味著田村守是為了保護投手而堅持那是漏接。如果說「那又如何」,我也只能回答「不能如何」,但我還是感覺到,那一點非常重要。

「怎麼可能。」

陣內話音剛落,若林就走了回來。「你們在聊什麼?」

「不是有句話是弘法不擇筆嘛。據說那是騙人的。」陣內面不改色地說。

「那真是騙人的?」

「據說,弘法那個老和尚其實還是挺挑剔的。」

「真的嗎?」

「真要說的話,還屬於那種對文具特別挑剔的人。」

「別說那種讓人心裡空落落的話。」

「是不是特別失望?」

「嗯,特別失望。」

陣內和我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我們把點的東西幾乎都吃完了,若林才低聲說:「好不容易能跟兩位聚一聚,說這個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他看起來已經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說,「我覺得,今天的面試可能沒希望。」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事先把以前那場車禍的事告訴他們了。」

「又來了,你到底怎麼回事?」陣內無奈地望向天花板,「我說你是不是蠢?那種事有必要特意說出來嗎?」

「說一千也是傻,道一萬也是傻,伊凡就是傻。」若林彷彿在極力壓抑情感,毫無幽默感地飛快呢喃了這麼一句,露出無奈的笑容。「陣內先生,你知道《傻子伊凡的故事》的結局嗎?」

「我記得你很喜歡那個結局。」

「嗯。」

「說來聽聽。」

「有個人找到了伊凡,可能是個窮人吧,那個人對伊凡說,請給我食物。」

「哦。」

「結果伊凡他——」若林突然沉默下來。我覺得莫名其妙,於是看了若林一眼,發現他正緊緊咬住牙關。我知道,他正在拚命壓住內心深處噴涌而出的情緒,才會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靜靜等待著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調整了呼吸,繼續道:「伊凡他這樣說……」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不如你就住下來吧——伊凡這樣對那個人說。

「啊……」陣內的聲音中夾雜著從未有過的迷惘,「原來是這樣。」

不如你就住下來吧——那句話在我腦中不斷迴響。

因為伊凡是個傻瓜,所以他接納了那個人。

若林的話彷彿飄蕩在空氣中,在我身邊縈繞不去。

我們沉默了片刻,若林先開了口:「今天面試時,那家公司的人問我,你曾經闖下了那樣的大禍,真的可以像這樣過著正常生活嗎?你真的在反省嗎?」

「是嗎……」

我跟公司的法務人員確認過了,像你這種在未成年時犯的罪不會成為前科。但那樣真的可以嗎?這麼寵著你們這種人,你們肯定不會反省。面試官似乎對若林說了這樣的話。

「唔……」陣內撇了撇嘴,隨後點點頭,「說的確實有道理。」

「是啊。」若林跟著點了點頭。

「喂,主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