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武藤先生,你又立大功了。上次那件事還沒過多久,這報紙上又有你的名字了。」

一直在醫院病床上躺著,我十分痛苦,於是稍微撐起上半身,與小山田俊對視。小山田俊坐在椅子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說:「我還沒來過病房,有點坐不住。」

「這算什麼立功,我什麼都沒做。」沒必要逞強。當時我確實只是被捅了一刀後,就倒下了。這次跟上次在埼玉縣不一樣,我成了不折不扣的被害人。「其他人的功勞比我大多了。」

當時暈過去的男子被送到了別家醫院,現在已經醒過來了,聽說多虧了若林給他做心肺復甦。若林也接受了檢查,並沒受什麼重傷。最終,只有我這個最不活躍分子需要住院。

「陣內先生說了,你很努力。」

陣內曾親口對我說:「我不過是把車燈熄掉而已。跟我比起來,武藤你已經很努力了。」當然也沒忘了加上,「不過因為你住院,害得我不得不接手多出來的工作,真麻煩。」我負責的案件全都由木更津安奈和陣內兩人接手了,關於這點我確實感到很愧疚。

「那個人是懷恨在心才下手的嗎?」小山田俊用不是特別關心的語氣問道。他剝了個橘子,將一瓣塞進嘴裡。那是他買來慰問我的水果,估計是他自己想吃吧。一袋橘子看起來雖然只是很簡單的慰問品,但考慮到易剝易食、分量也不小,還真符合他那務實的性格。

「嗯,算是吧。」

那晚突然倒車朝我們衝過來的男人,就是之前在電車上對永瀨指手畫腳的那個人。當時他聽到永瀨說學過合氣道,就被嚇退了,可能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萬分不愉快,自尊心受到了打擊,於是在心中埋下了憤怒的種子。那顆種子漸漸發出嫩芽,深深紮根,慢慢長大。雖然多數情況下,憎恨和憤怒的枝丫都會枯死,但如果沒有枯死,就會長成參天大樹。那個人認為自己在車廂里丟了臉,不再想見到任何乘客,便開始開車上班。然而,開車上班有不少壞處,不僅公司不給他全額報銷油錢,還經常會堵車,又不能喝酒。雖然在我們看來,這全都因他而起,那只是他自作自受,但他心中的憤懣卻越積越多。

為什麼我要遭這種罪?他不斷尋找憤懣的原因,最終,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像在阿彌陀簽 中找到了終點一般,落在了「當時那個瞎子」上。於是他想,下次見到一定不放過他,沒錯,就是那個人害的。

不過這是陣內對我說的,其中多少會有些添油加醋。深夜的路上,他發現了拄著盲杖的永瀨,於是猛踩剎車,換上倒車擋直衝過來。那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正常人會做出的行為,想必他的精神已經超出了崩潰的臨界點。

「哦,不是還有個被嚇暈過去的人嘛。」

「一個當時正好走在附近的上班族。」可能因為本來心臟就不好,他被突然衝過來的車嚇了一跳,暈倒在地。

「好像挺慘的啊,大家都被卷進去了。」

「而且周圍又那麼黑,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武藤先生,你住院的時候就沒人來看你嗎?」不知道他到底對我和這件事有多大興趣,話題突然發散開了。

到了傍晚,妻子就會把孩子帶過來,但畢竟我腹部的傷情也穩定下來了,這幾天他們一直時來時不來。雖然傷口挺深,但應該也差不多能出院了。聽完我的話,小山田俊說「那我今天其實不用專門跑來看你嘛」,說完又往嘴裡塞了一瓣橘子。

「不過你專門來看我,還是讓我特別感動。」見到這個幾乎不走出家門的孩子不惜換乘電車也要過來,我確實特別高興。「發生什麼事了嗎?」高興之餘,我不禁有點懷疑。

小山田俊並沒有馬上回答,一臉滿足地吃著橘子。我以為他吃完一瓣便會開口,誰知他又塞了一瓣,吃完又塞,把整個橘子都吃完了。見他嘆了口氣,我以為他總算要開口了,結果他竟然又拿起一個橘子剝了起來。我實在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發生什麼事了嗎?」

「呃……武藤先生你不是負責了一個未成年人案件嘛,車禍肇事那個。」

他是說棚岡佑真吧。雖然棚岡佑真的案子一周後就要審判了,但我畢竟躺在醫院,像安樂椅偵探 那樣當個積極的「住院調查官」實在有點不現實,便把案子交接給了木更津安奈。我審判當天或許能出院,但在此之前幾乎無法工作。木更津安奈自己也負責了不少案子,但她到醫院來看我時,還是說了句「這也沒辦法」,聽我把資料說明了一遍,然後又說:「反正我們要互相幫助嘛,下次我要是被誰用刀捅了,就換你來。」

「當然,到時候我會替你跟進的。」

「呃,好。」木更津安奈小聲說完,又接了一句,「不可能的吧。」

「啊?」

「哪有這麼多人會被刀捅。」她面無表情,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我當時真應該反駁說,就算被刀捅的可能性很低,也有可能住院或受傷啊。

「武藤先生,那個人會怎麼樣?」小山田俊問道。

「我不能告訴你。」

原則上,這種案子很有可能會被移送回檢察官,但其他可能性也並非為零。

棚岡佑真的情況非常複雜,他雖是無證駕駛,還有明確的故意撞人意願,其動機卻值得同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儘管報仇是不可原諒的事情,但我實在產生不了「同為人類,簡直難以置信」的極端情感。只是即便如此,害死一個人依舊是重罪。

我始終不知道,對於棚岡佑真來說,究竟什麼才是最好的處分。不,根本不存在最好的處分。

如果處分過輕,會讓他的人生更加艱難,他必須做好被非難、被譴責的覺悟,到時候肯定會有人說「那傢伙被赦免了」「居然只判了保護觀察」「太狡猾了」「根本沒在反省」。

我們雖然不會以此為理由刻意重罰,但讓本人得到「自己已經好好贖罪了」的真實感覺卻是非常重要的。為了讓他們能夠繼續前進,這麼做顯然更好。

加害人都是自作自受,人生艱難是理所當然的——我彷彿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或許是從「社會」這一模糊的概念中發出的虛擬之聲,或許是我曾經聽到過的話語,抑或是我自己的聲音。

如果說他自作自受,也確實沒錯。

但是——

我雖然有這樣的心情,然而最終做出決定的是法官。

不管結果如何,我感覺棚岡佑真面對的都是一條痛苦的道路。我慌忙斥責自己「想那些有什麼用」,可還是無法做出樂觀的思考。

「其實我得知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很想告訴武藤先生。」小山田俊說。

「挺有意思的事?又是網上的犯罪預告?我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得到危險人物的信息也阻止不了了。」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著,指了指身上的病號服。我感覺那個在埼玉縣按住兇手的自己已經成了過去。

「對了,是誰按住了拿刀捅你的那個人?陣內先生嗎?」

「不。」我當時很快就喪失了意識,所以並不太清楚自己的記憶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我記得是永瀨在黑暗中拄著盲杖輕巧地行動起來,可能是靠男人的聲音把握了方位,直直地朝男人走了過去。他從身後一把抓住男人的領口,身子一轉,就把對方掀了過去。

小山田俊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是做夢看到的吧?」

「我感覺是挺像做夢的。」

「好吧,先不說這個,其實我調查了一個人。」

「什麼人?」

「呃……你看看這個。」小山田俊從口袋裡掏出一沓折成四折的紙。

我想起此前在小山田俊房間里看到過他列印出來的犯罪預告。這沓紙上印著網購頁面的購買記錄,羅列著一堆商品。

「備選慰問品?」我問了一句,但很快發現根本不是。那上面都是繩索、捆綁帶及各種工具,還有標題偏激的書和DVD。「真嚇人,這是誰買的?」

「後面是那個人在網上問答頁面的留言。」

我往後翻了幾張,那上面羅列著許多問題,內容也十分偏激,全都是與犯罪相關的話題,詭異而可怕。例如很出名的殺人魔的近況,還有關於刑法和判例的問題,徵求了長時間拘禁一個人的方法意見。「這……有點可怕啊。」

「這些全都是同一個人的信息。這個人在網上買工具,又在問答網站上問了那些問題。」

「你從哪兒找到的?」

小山田俊聳聳肩,並沒有回答,而是用異常冷靜的口吻說:「真可怕啊。可是要說世上究竟有多少這樣的人,我估計不止一兩個。」

「在網上發表這種東西,又從網上購買這些嚇人的工具,那也不一定就是犯罪者啊。」

「說得沒錯。」小山田俊點點頭,「就像認為愛看恐怖電影的人會幹很殘忍的事一樣,大家有很嚴重的偏見。」

「是啊。」我如同捧著珍貴文獻一般,小心翼翼地把那沓紙還了回去。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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