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兩天後,若林來找我。

早上,我一如往常地走向法院,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喊我:「武藤先生,很抱歉!」回頭一看,是一頭短髮的若林。他眼神兇惡,這麼說可能有點不恰當,但因為他長著一張像在瞪人的臉,害我以為被什麼人找碴兒了。「能談一談嗎?」

「談一談?你要找主任?」

「不,是找武藤先生你。」

我看了一眼手錶。

「啊,不是現在也無所謂,你有空的時候就行。這是我的手機郵箱,請隨時聯繫我,直接打電話也可以。」說著,若林把一張看似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遞給了我。我含糊地應了兩聲,他就匆忙轉身離開了,只剩我站在原地看著手上的紙片。上面寫著幾個數字和小寫字母,稱不上字跡清秀,但寫得很認真,可能怕我看錯,還特意加了個箭頭注釋——「這不是o,是d」。從這張紙片上,我能感覺到若林希望我聯繫他的急切心愿。

我走進辦公室,見陣內已經來了,就把剛才見到若林的事告訴了他。我並沒有隱瞞的理由。陣內好像也並不在意。「這不是很好嗎?跟他好好談談。」

「談什麼啊?」

「看完一部好看的電影,不是會想找個人一起談談那部電影好在哪裡嘛。」

「什麼意思?」

「他肯定是想和你分享,陣內那個人真是太棒了。」

「看了一部爛片也會想找人一起罵一罵的。」

陣內把我的諷刺當成耳旁風置若罔聞。「武藤,你去見過那隻吉娃娃了嗎?」

「我不是去見吉娃娃,是拜訪了狗主人家。永瀨陪我去的。」

「真是的,你太依賴永瀨了。」

「不是主任你拜託永瀨的嗎?你說目擊者當時牽著一隻狗,所以讓永瀨牽著狗過去找目擊者。你為什麼會對那個事故現場如此在意?該不會是因為算到吉娃娃衝出去了吧。」

「我是算到過,覺得那隻吉娃娃與這起案件有關。」陣內轉過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看起來就像一個可疑的神棍。」

「哪個神棍看起來不可疑?凡是神棍都非常可疑,哪裡有什麼人人愛戴的神棍。」陣內說了句毫無用處的狡辯,可能連他自己都覺得麻煩,話鋒一轉,「老實說,自從知道棚丹是十年前的那個小學生,我就有點在意了。在車禍中失去朋友的他,無證駕駛造成車禍,肯定不單純。」

「有什麼不單純的?」

「就是有某種目的或內情之類的。一開始,我懷疑真正的肇事者另有其人,因為那實在是太難以置信了,所以我才到處尋找目擊者。結果真相完全與我的預料不符,肇事者果真就是棚丹。」

「若林是個怎樣的人?」

「什麼怎樣的人?你不是見過他嗎?他是個眼神兇惡、少言寡語但性格很認真的人。」

「我是說當時的他,還有他的家庭環境之類的。」

「你不是要跟他碰面嗎?直接問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跟他提起以前的事故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

「因為會讓他回想起來。」

「回想起來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又沒忘記。」陣內氣憤地說,「那小子可是加害人,不是被害人。那種事怎麼可以忘記?更何況他也沒忘記。」

雖然很不甘心,但陣內說得一點沒錯。

午休時間到了。棚岡佑真的陪同人給我來了電話。「我想跟你交換一下信息。」陪同人說。我正在想他是不是遲遲撬不開棚岡佑真的嘴,實在沒辦法才找我,就聽到對方說:「佑真告訴我他對武藤先生說了點什麼。」

這到底是指什麼呢?是說他為了報仇,原本是要故意撞人而非引發事故,結果卻撞到了別人,還是指吉娃娃衝出來那件事?無論是哪件事,都無法在電話里說清楚,因為都非常複雜。

「我明天能去找你談談嗎?」對方說道。我當然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掛掉電話後,我腦中浮現出棚岡佑真氣憤的臉,讓我一時難以將其拋到腦後。他那帶著一絲抗拒的表情里還透著點稚氣,但更明顯的則是不安。

那是當然,我很想說。不管是我還是其他大人,都不知道他今後會面臨什麼。法官應該也一樣。他本人會害怕,這並不值得羞愧。

我沒來由地對那部漫畫產生了好奇,那部十年前榮太郎每周都特別期待、棚岡佑真和田村守為了榮太郎而希望作者一直畫到最後的連載漫畫。

網上查不到太多信息,頂多就是把這部漫畫當成突然腰斬的作品,半帶嘲諷地簡單介紹了一下。作者似乎已經不再畫漫畫了。

一切都成了過去。彷彿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拋下榮太郎,消失在了前方,這讓我不禁感到寂寥。

時間總是在毫不留情地前進。我們都會漸漸老去,在某一天迎來死亡。我和我的家人、陣內、所有人都一樣。想到這裡,我感到有點無助,眼前一片黑暗,腦中瀰漫著沉重的陰霾。身體深處的冰冷讓我忍不住搖了搖頭,打了個寒戰。

第二天晚上,我跟若林在毛豆料理店見了面。

「上次收了一張傳單,就想來試試看。」我解釋道。這並不是謊話。幾天前我跟永瀨一起朝吉娃娃主人的住處走時,一個年輕人突然遞過來一張傳單,說:「您知道毛豆和大豆其實是一種東西嗎?」永瀨說著「就是收穫期不一樣吧」,把傳單接了過來。派傳單的人高興地說:「沒錯!」

店內裝潢以淡綠色為主色調,顯得乾淨明亮,桌子的間距不會過窄,坐起來十分舒適。

我們點了毛豆湯和毛豆沙拉等。「真虧他們沒在啤酒里放毛豆。」若林低聲說。

因為是他提出要跟我談話的,我覺得自己沒必要想話題,可是在這沉默的間隔里實在不忍開口催促,便問了一句:「我們主任跟十年前沒什麼兩樣吧?」

「啊。」若林直起身子,眯著眼睛,表情看起來不像微笑,反倒更像肌肉抽搐。「嗯,是啊,沒什麼變化。一開始我特別害怕。因為他說起話來好像很生氣,又總是一副怕麻煩的樣子。」

「不過後來就習慣了?」

「也不能說習慣了,反正他對誰都是那種態度。」

「確實。」我贊同道。

「自從知道他那個樣子後,我就開始有點信任他了。」

「信任他可有點危險。」

「我父親在公司特別窩囊,根本不敢違抗上司,又會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他就是欺軟怕硬,總是在家喝醉了對我大打出手。跟那種兩副面孔的人比起來,陣內先生其實更好相處。」若林在用詞上有些粗魯,這才讓我感覺到他曾經是個不良少年。

「啊,嗯,原來是這樣。」

「當時陣內先生跟我父親一起到鑒別所去看我,然後陣內先生髮了特別大的火。」

「對誰發火?」

「我父親。陣內先生說:『都是因為你這個欺軟怕硬的東西,欺負不了別人就欺負自己孩子,到頭來導致了無法挽回的事故,害我這個調查官平白無故多了這麼多負擔。』」畢竟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若林已經能苦笑著面對這些回憶了。「我父親當然也發火了,說『你懂個屁,你那是什麼語氣』,還撲過去跟陣內先生扭打在一起。兩個前來跟我面談的人竟然在面談室打了起來,真是太荒唐了。」

「難道沒引起騷動嗎?」身為公務員的家庭法院調查官竟然出口傷人,還在面談中與少年的監護人打作一團,那完全有可能被放到新聞里大做文章。「就那樣了?」

「還有後續。」

「啊?」

「簡直一團糟。」若林雖然這麼說,但語氣中似乎隱含著愉悅。

「怎麼了?」我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忍不住從指縫裡偷看恐怖片一樣。

「剛才也說了,我父親在公司抬不起頭來,在家卻作威作福。在公司被人欺負,回來把自己兒子揍一頓。總之,那家公司的管理方式就是後輩要對前輩絕對服從,還會在忘年會上又唱又跳的。」

「嗯,你之前說過。」

「而且就算是跟工作無關的事,也會對員工說些否定人格的話。我父親可能一不小心把那些事說給陣內先生聽了。我當時待在鑒別所,不知道詳情。」

「主任做了什麼?」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都怪你把氣撒在自己孩子身上,才會造成這次麻煩的案件。不過,你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那個公司的上司太專橫了。真是氣死了,一點都不體諒下我的辛苦。陣內對若林的父親說了這樣的話。

「於是,陣內先生就參加了忘年會。」

「哪裡的忘年會?」

「我父親公司的。」

「跟他有什麼關係啊?」

「完全沒關係。」

「你父親並沒有邀請他吧?」

「沒有。」

我猛然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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