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個抱著吉娃娃的男人到玄關迎接我們時,看起來彷彿已到生命的終點、喪失了所有水分的枯木一般。可就在他把我們領進和室交談了一會兒後,又如同枯木逢春,枝頭冒出了綠葉,整個人散發出堪稱青春的活力。他的頭髮所剩無幾,臉上遍布皺紋,但目光非常銳利。如果說他是著名陶藝家,我會恍然大悟,覺得還真有這麼點感覺;可如果說他已從建築公司退休整十年,平時無所事事,過著以逗孫子、看電視為樂的生活,我也會恍然大悟,覺得還真有這麼點感覺。

我坐在餐桌旁,旁邊坐著永瀨。帕克躺在永瀨的腳邊。在進門之前,帕克一直滿懷使命感,盡職盡責地走在前面,而自打進門以後,它就搖身一變,把這裡當成了自己家,懶洋洋地放鬆下來。永瀨說:「陣內總是笑話帕克,說它是只最會變臉的狗。」永瀨以前養過另外一隻導盲犬,如今已經退休,被寄養在優子的娘家。

抱著吉娃娃的男人雖是這個家的主人,卻指著自己放在桌上的茶杯說:「我太太出去了,家裡只有茶水,招待不周。」隨後他又問永瀨,「真的不用給你倒茶嗎?」

「沒關係。」永瀨拿出了自己的水瓶。他在屋裡也戴著墨鏡,對此他曾解釋說,一直閉著眼睛說話會讓對方感覺很奇怪。他就算筆直地坐著,也會時不時地歪一下腦袋。可以看出,與用雙眼注視對方的我們不一樣,他是用雙耳捕捉對方的,就像天線一樣。他安靜地坐著,彷彿能用耳朵將我們從裡到外看得無比通透。

「前段時間我上司應該給您添麻煩了。」我首先客套了一番。

「啊?上司?」

「就是我院的陣內。」

「那人是你上司啊?」

一開始讓永瀨到事故現場去走一趟的人就是陣內。據說他給的理由就是一句「養狗的男人應該能跟養狗的男人比較談得來」,而那句異想天開的話好像也並沒有說錯,因為永瀨在現場真的跟牽著吉娃娃的男人說上了話,還因為對方對他的導盲犬有興趣,兩人聊得很是盡興。那個男人便是我們眼前的這位先生,是事故的目擊者。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詐騙呢。」男人笑著說。他跟牽著導盲犬的永瀨聊得正高興,突然有個自稱永瀨朋友的人冒了出來,那人就是陣內。

「不過交談幾句之後,我發現他是個有點奇怪但很有意思的人。」

「那人無論在哪兒幹什麼事,都會給別人添麻煩。」

「他確實稱不上知書達理。」男人說著微笑起來,「你們這次來還是為了上次說的那些嗎?關於我家小狗惹麻煩的事。」

「我負責調查那起事故,所以想直接聽您說說。」我試圖暗示自己並不是來譴責他的。

老實說,我自己都不太確定是否還有必要再來聽一遍事情經過。且不說對方可能也不情願,我也不知道來一趟能有多少收穫。

眼前的男人露出了不得不向警察自首般的微妙表情。「這樣說可能有點像借口,當時突然颳起一陣強風。」他說。就在他說話的瞬間,室內突然揚起一陣風,那當然只是我的幻覺,但眼前彷彿瀰漫起了看不見的塵埃。「可能是眼睛裡吹進了沙子吧……」他在餐桌另一端輕輕閉起雙眼,抬起一隻手擋住眼睛,「然後就那個了。」

「嗯。」

「不小心鬆開了狗繩。」此時,彷彿在重現當時的場景一般,吉娃娃從男人懷裡跳了下去,跑進廚房。男人先是將放開狗繩的手掌一張一合,隨後告訴我們,他當時嚇了一跳,一邊揉眼睛一邊找吉娃娃,突然就有一輛車衝上了人行道。「我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嘆息一聲,搖了搖頭,聳聳肩道,「我當然看到了有輛汽車衝上人行道,但是沒看到有人被撞。真的。」

吉娃娃被車禍的巨響嚇了一跳,拖著狗繩回到了主人身邊,男人慌忙把它抱起來,卻見一個少年從車禍現場的方向一臉茫然地走了過來。

「那孩子對我說『你留在這裡會惹麻煩的,最好趕緊走』。我聽了十分焦急,馬上離開了。接下來的話可能也有點像借口,那天我其實要上醫院的,沒想到竟然死了人。」他皺著眉說完,又吐露了心聲,「唉,真是太可怕了。如果那場車禍是因為我家小狗,結果會怎麼樣啊?一想到這個我就怕得不行。」

「小狗亂跑與那場車禍究竟有多大關係,現在還不太清楚。」

「可是如果我家小狗沒有跑出去,可能車禍就不會發生了。」

吉娃娃跑回來,蜷在男人的肚子上。

「也有可能還是會發生。」

「當時那個建議我離開的人,就是開車肇事的孩子吧。」男人沒有把十九歲的少年說成「司機」,而是「開車的孩子」。可能在他眼中,那還是個天真的孩童。

按照男人的說法,在看到電視新聞大肆報道未成年人無證粗暴駕駛造成死亡事故的消息後,他越發害怕了。因此,他沒能說出實情。

如果換作是我,恐怕也會這樣。一旦主動說出「車禍的真正原因有可能是我家寵物狗」,所有人的憤怒或許都會轉向這邊。人們會不會認為我在包庇作惡少年而投以白眼呢?被害人家屬會不會將怒火燒到我身上,甚至要我承擔金錢賠償呢?能夠想到的可能性實在太多了。

「但我覺得,這遲早會被人知道。」男人說完,長舒了一口氣,「警方只要稍微加以調查,就能知道我家吉娃娃是不是車禍原因。如果真的有關係,那孩子肯定也會說的。」

可是,棚岡佑真並沒有說。從上次在鑒別所看到的棚岡佑真的反應來判斷,他是故意不說的。

理由可以有好幾種:他的動機是復仇,那並不是單純的事故;或許他也認為,把過錯推到狗身上太沒道理了;或許他還擔心,如果把狗的事說出來,反倒會讓我們對他有更壞的印象——「竟然讓狗背黑鍋!」

若非如此——我剛想到這裡,坐在旁邊的永瀨說:「或許那個孩子在想,壞人只有他一個就夠了,不想給小狗和主人添麻煩。」

我感覺自己的想法都被看透了,差點伸手捂住腦袋。

「你是說那孩子在包庇我嗎?」男人抱起回到身邊的吉娃娃,「包庇我和這個小傢伙。」

「幹了壞事的人是他,包庇這個說法是不對的。」我強調道。這跟無辜的人蒙冤並不一樣。

永瀨抬起頭,彷彿在仰望天花板,我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男人和吉娃娃也看向頭頂。什麼都沒有。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吉娃娃和帕克彷彿都睡著了,男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永瀨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雖然安靜,卻並不尷尬。過了一會兒,男人開口道:「那個肇事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他不怎麼願意跟我詳談。」沒必要掩飾。「所以我們才來拜訪您,想問問那天的情況。」

「那天的情況……」男人抿著嘴,就好像在認真審視自己的陶藝作品,隨後垂下肩膀說,「其實我也不清楚。」緊接著又說,「等我回過神來,車禍已經發生了。可能那孩子和我的感受一樣吧。」

「哦……」

「或許,那個肇事的孩子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有這個可能。」

「如果確定車禍是因為我家吉娃娃突然衝出去造成的,那孩子的處境會有所改變嗎?」

「您說的處境是……」

「對他的處罰會減輕嗎?如果可以,那我就必須要站出來了。」

「不。」我馬上回答,「未成年人的案子跟成年人的案子不一樣,並非以處罰為目的,而是為了讓他們改過自新。」

「啊,改過自新。」男人似乎聽過這種說法。

「他的違法行為已經確鑿無疑,不管有沒有狗衝出來,都不會對問題的關鍵點產生影響。」

「什麼意思?」

「比如說,一般情況下,就算有一隻小狗衝出來,也不會釀成那麼嚴重的車禍,對不對?」我試著想像自己坐在駕駛席上,在清晨沿著空曠的道路心不在焉地開著車,突然旁邊衝出來一隻吉娃娃。此時最先做出反應的一定是右腳。我會猛地踩下剎車,造成車身突然停頓,僅此而已。「可是那孩子慌了手腳,沒有踩剎車,而是猛打方向盤,很有可能還把油門錯當成了剎車。」

「為什麼會那樣……」

因為他無證駕駛,技術都是自學的。他開著借來的車四處轉悠,技術根本不夠熟練,面對突發事態,自然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身體動作。以前我負責過其他未成年人無證駕駛的案子,基本上,他們的技術都來自家用遊戲機的賽車遊戲操作,或者受到了電影里飆車追逐畫面的巨大影響。

「在遊戲中,正在比賽的車輛基本上都不會踩剎車,電影里也大多是一個勁地打方向盤,所以他才會條件反射地做了那些動作吧。」

「就是說,即使旁邊躥出一隻吉娃娃,只要是正常司機在駕駛……」永瀨說。

「應該就不會釀成那樣嚴重的車禍。」

吉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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