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儘管沒有發出痛苦的呻吟,但棚岡佑真明顯心緒不寧。

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果真如此嗎?我真希望這不是真的。

那天在居酒屋,陣內反覆確認若林的住址、工作地點、上班時間和上班路徑,甚至被調侃「像個變態跟蹤狂」。最後通過這些線索我們發現,那天早上,若林在車禍現場出現過。

這意味著什麼?陣內並沒有做出任何說明,但我可以想到。那起事故說不定是針對若林的。棚岡佑真可能是想開車去撞若林,這是一場復仇。一旦產生這個想法,我就無可救藥地認定那是事實了。

棚岡佑真僵硬了許久。他在陣內面前一動不動地坐著,隨後眉毛開始抽搐,說了一句「什麼」。他看起來彷彿一名搖搖欲墜的拳擊運動員,正在掙扎著重新擺好架勢,讓人心痛不已。

「那小子從住處到上班地點,途中會在那個時間經過那條路,沒錯吧?你就是看準了那個時機。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打探到那些消息的。」陣內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棚岡佑真。

棚岡佑真深吸了一口氣。

他還是個孩子啊,我不禁想。他還是個孩子,卻不得不做出能夠左右自己人生的判斷。不僅僅是棚岡佑真,我們在工作中接觸到的所有未成年人幾乎都一樣。他們幾乎沒什麼人生經驗,卻不得不面臨重大的選擇。該說什麼,該隱瞞什麼,該以什麼為目標,該對什麼敬而遠之——他們固然可以聽取父母和律師的建議,但最終做出決定的還是自己。我一直都覺得那太殘忍了。他們竟然不得不回答那些連成年人都不知道正確答案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棚岡佑真平靜地開口了。「因為給榮太郎家裡——」他彷彿放棄了粉飾言辭,決心說出心聲,「寫信了。」

「信?你寫的嗎?」

「不,是那個肇事者。」

我確實聽若林提過,他給榮太郎家寄了道歉信。

「那封信上有地址。」

「你一直跟榮太郎家裡有聯繫嗎?」

「去年我碰巧到那裡有事,就順便去給榮太郎掃墓,在那裡見到了榮太郎的父母。他們還問我要不要到家裡坐坐。」榮太郎的父母見到亡子的朋友,十分高興,就請他到家中坐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本打算拒絕的。」

「結果還是去了?」

棚岡佑真將視線微微從我身上移開。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答。「可是我又不忍心拒絕。」他皺著眉,嘴角都扭曲了。

「不忍心?」我忍不住重複了他的話。

「嗯,是的。」

「所以你是從寄信人那一欄找到肇事者住址的?對了,榮太郎的父母有什麼感想?」

「什麼感想……我也不知道。」

「他們看過信了嗎?畢竟他們完全有可能直接把信撕碎啊。沒想到竟然一直保存著。」陣內知道若林寄信的心情,但還是用了冷冰冰的語氣。

「好像最近才終於有心情看了。」

「可是啊,就算沒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他們還是無法原諒那個人吧。」

「榮太郎的父母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們明明可以更加憤怒的。」

他們當然會感到憤怒。沒有哪個父母會在自己的寶貝孩子平白被奪去性命後,說聲「這都是命」後坦然接受。可以想像,越是無法接受,就會積累越多的痛苦與憎恨,撕心裂肺,五內俱焚。僅僅是想像便已如此,實際上恐怕精神會徹底崩潰。儘管如此,卻毫無辦法,無論多痛苦都毫無辦法。所以,他們應該在拚命尋找著能夠讓自己妥協的點。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想皺眉。從來沒有干過壞事,完全是因為飛來橫禍而墮入地獄的人,為什麼還要承受拚命尋找妥協之處的痛苦呢?

「所以到底是哪個?」陣內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什麼?」

「你在榮太郎家發現了肇事者的住址,於是冒出了報仇的想法,還是說你早就在盤算著報仇了?到底是哪個?」

「那——」

看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的棚岡佑真,我突然很想替他解圍。說答案是哪個並不重要,可這其實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一直都在想,因為我一直都無法接受。」

「你一直都在盤算著替朋友報仇?真厲害,太了不起了!」

「這麼說不太好吧,主任。」

「不過這真的很厲害啊。我覺得,這小子一直在認真地思考,並無比珍視自己的那種心情。他一直都想用車來報仇,以眼還眼。未成年人造成的車禍,就用未成年人引發的車禍來還,這應該就是他的戰略吧。」

「說戰略太誇張了吧。」

「武藤,你乾脆去加入『糾正措辭同好會』算了。」

「真的有嗎?」

「沒有你就建一個。」

陣內說話的時候,棚岡佑真的表情一直很僵硬。那並非泄氣,更像是在拚命忍耐,以便不讓自己當場癱倒。他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關節發出聲響。「為什麼……」他彷彿用盡全力才擠出了一點聲音,「不行?」

「啊?」

「那傢伙開車撞死了人,為什麼我不能開車撞他?這太沒道理了!」棚岡佑真頭一次讓自己的聲音失控了。他的聲音不大,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為什麼不行?

我彷彿被他攥住了領子逼到牆角。

為什麼不行?這太沒道理了!給我解釋清楚啊!

我無法解釋。我又想起了若林,想起了若林說的那句話。

連續遭遇過分的事,難道不過分嗎?

「我明白你的心情。」陣內說,「就像在比賽中因為對方犯規而受傷的選手被送進了醫院,犯規的選手卻能繼續比賽一樣。」

「對。」

「可是,那並不意味著可以把犯規的選手撞倒在地,讓他也進醫院。」

是這樣嗎?棚岡佑真一臉不以為然,卻始終沉默不語。他微微低垂著頭。可能想說「為什麼不能把對方也送進醫院」,但又覺得反正我們都無法理解他的心情,於是乾脆不理會了。

「儘是誤判。」陣內彷彿自言自語般吐出這麼幾個字。我並沒有問是誰誤判了,想必陣內自己也說不出確切的名字。

緊接著,我擔心棚岡佑真又縮進自己的保護殼裡,在周圍築起一圈高牆,於是慌忙說了一句:「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說完,我才開始思考該問什麼問題。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第一個問題,同時期待這個動作能讓靈感像閃電一樣擊中指尖。如果存在家庭法院調查官的精靈,我真想撲過去拜一拜。我在心裡祈禱著:賜我靈感吧!

「為什麼你沒告訴警察這些呢?」

「警察……」棚岡佑真說,「根本不認為我別有目的。說我只是無證駕駛,駕駛失誤。」

確實,一般情況下,警方不會刻意逼問:「你其實是想撞別人吧?」

「如果我當時老實交代了,能有什麼改變嗎?」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

會怎麼樣呢?我也無法立刻回答他。

為了替死去的朋友報仇而開車撞人,結果卻讓無辜路人失去了生命,這與單純因為駕駛失誤而撞死人相比,哪一種罪行更重?

結果會有什麼改變嗎?

「為什麼會撞到別人?」我又問了一個問題。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為,棚岡佑真是無證駕駛且駕駛失誤而衝上人行道的,警方的調查報告也是這樣寫的。可是,如果棚岡佑真那天真的打算開車去撞若林,就不是單純的失誤了。

棚岡佑真抿緊嘴唇。

我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坐在旁邊的陣內,但陣內似乎對此並不關心,而是凝視著調查室的牆壁。這個人還是那麼讓人費解,不知道究竟可不可靠。

「是認錯人了嗎?」我把想到的可能性說了出來。棚岡佑真會不會本想撞若林,卻撞錯了呢?

棚岡佑真正要點頭,卻突然停下了動作,隨後搖了搖頭。他在猶豫是否要說真話。「不是認錯了。」

「那為什麼?」

「我找到那個人了,還事先到他的住處踩點,認清了他的長相,所以他一出現我就認出來了。我踩下油門,準備撞過去——」

「可是卻沒有做到。」事實恐怕是這樣了。

棚岡佑真吐了一口氣,緊接著變成了咬緊牙關拚命忍耐的表情。他一開始緩緩撓著頭,慢慢地動作開始變得粗暴,連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你說說看吧。」陣內說,「棚丹,你肯定正在煩惱到底該說什麼、怎麼說、說到什麼程度,對吧?」

「沒有啊。」

「夠了,說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你會打麻將嗎?」陣內伸直原本搭在一起的腿,筆直地坐了起來,「不會也沒關係。麻將是四個人打的,對吧?我們就像一直在跟看不見的對手打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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