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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還記得我嗎?」陣內的口氣簡直就像誰家叔伯親戚一樣。

我們坐在鑒別所調查室的桌邊,對面是穿著運動服的棚岡佑真。他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啊,是。」這一位倒是完全沒有誰家侄子的感覺。他彷彿把自己裹在了一層透明的膜里,但這並不是不把我們當回事,而是為了不讓我們看透內心,和上次跟我面談時一樣。

「喂,還記得我嗎?」陣內又問了一遍。

我本以為棚岡佑真會照例回答一個有氣無力的「是」,沒想到聽見他說:「上次在車裡說弘法如何如何的那個人。」

可能他也厭倦了一直沉默地待在自己築起的圍牆裡吧。而且,突然出現的陣內用那種自來熟的態度給了他出其不意的一擊,讓他也想扒在牆洞上向外窺探了吧。不管怎麼說,這是個很大的進步。

「弘法也會挑筆那句?你記得很清楚嘛。」陣內興奮地說,「很好,記住我的話會有好處的。」

「包括弘法也會挑筆這句?」我忍不住說。

「那個特別有用。」

與收容在鑒別所的少年面談的次數,一般都由調查官自己來判斷,而我幾乎無法跟棚岡佑真展開交談,便決定再次來面談。同時,我還需要確定一些事情。我想起若林前幾天說的話——關於這起案件的另一面。每每想到這個,我的心情就會非常沉重,所以聽到陣內說「我陪你去」時,感到求之不得。

「但你說錯了。在談論弘法之前,我們還見過面。」陣內說。

「之前?」

「提示一,十年前。」陣內若無其事地說,「提示二,我當時在埼玉縣的家庭法院。」

「啊……」

「你們幾個小學生把我堵在路上,要我做點什麼。」陣內語氣隨意,但並沒有開玩笑的感覺,「你們不是吵著說『不能原諒肇事者』嗎?啊,這是提示三。」

「你是當時那個……」

「當時那個你們尊敬又憧憬的調查官。」

「當時那個沒什麼幹勁的……」

「你都長這麼大了。我也老了。」

棚岡佑真似乎在拚命回憶,尋找著記憶中那些場景。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有可能在對記憶進行播放、快進、暫停和後退。不一會兒,他「啊」了一聲,聳起眉毛,雖然稱不上茫然自失,但他的意識好像突然蒸發了。他是感到不知所措,還是面對意想不到的事態變得無話可說了?

「真是戲劇性的重逢,這種巧合還真會發生。」陣內彷彿在誇耀自己的功績,「這可能就是命運吧。」

「啊,不對。」片刻沉默後,棚岡佑真悶悶地回了一句,「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那只是——」棚岡佑真儼然成了主將,在安撫驚惶欲逃的隊員,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我不允許你歸罪於命運」的反駁,「人事調動而已吧。」

「什麼意思?」

「那只是法院的人事調動,根本不是命運。」

「可是你來到東京卻並非調動,而是巧合。這難道不是命運?」

「主任,其實你沒必要拘泥於命運這個字眼。」

「如果在外面偶然碰到了還好說,在鑒別所會面根本算不上神奇。畢竟十年前跟現在都是未成年人犯罪,理所當然會見到家庭法院調查官。」

對十年前的棚岡佑真來說,當時他見到的家庭法院調查官,應該算得上世界上最討厭的男人前十名了吧。恐怕他把陣內當成了包庇可惡罪犯的壞人,當成了阻止壞人被執行死刑的邪惡辯護人。陣內在十年之後又出現在了面前,他應該感到了狼狽,那種狼狽又使他的鎧甲開始崩潰,終於吐露了心聲。

「沒錯,棚岡,這並非偶然。你剛才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製造案件的少年跟我這個調查官見面一點都不奇怪。就是這樣,你說得一點沒錯。曾經犯案的少年又因為別的罪行與我重逢,這很常見,一點都不稀奇。不過,十年前的你不一樣。」

「什麼意思?」

「當時的你並不是犯案的人,只是出現在事故現場的小學生而已。」

「呃……嗯。」

「十年前跟現在完全沒有聯繫。當時的你只是目擊者,而這次卻成了加害人。但是,但是,你卻斷言那並不值得驚奇,說那既不是巧合也不是命運,而是理所當然的事。」

「主任,他可沒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換句話說,在你看來,這一切本來都是關聯在一起的。」

此時,我才總算弄明白陣內到底想說什麼。不,儘管我早就知道他到這裡來想說什麼,卻不知道他準備如何展開話題,直到現在才總算明白過來——他要逼近核心了。

「關聯在一起?什麼啊?」棚岡佑真的語氣中透出了怒意,這表明他已經失去冷靜了。

「十年前的車禍跟這次你引發的車禍,是有聯繫的。」

棚岡佑真沉默了。可能是因為察覺到敵人逼近真相的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吧,他瞪大了眼睛。

「你在那條路上飆車別有目的,從一開始,你就打算去撞那個走在路上的男人。」

「你想說我是故意撞人?」

「準確來說,有點不一樣。你並非故意撞上那個男人,那就是一起意外事故。你其實是想撞另外一個人,對嗎?」

棚岡佑真沒有回答,但他面部肌肉的抽搐說明了一切。

「你其實是想撞十年前的那個肇事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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