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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的盡頭可以看到法院大樓。我像往常一樣取出證件,準備從職員入口進去,隨後發現陣內的背影就在前方不遠處。這並不稀奇,只是我又發現陣內身後幾米處有個年輕男子。周圍都是法院的職員,那個男子明顯想跟陣內打招呼,只見他小跑幾步縮短了距離,突然停頓片刻,很快又像做出什麼決定一樣加快了腳步,然後又停了下來。見年輕人舉動有點生硬,我便開始留意他,不知不覺間好像開始跟蹤他了。木更津安奈在旁邊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們怎麼走著走著就停下來,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好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出什麼事了?」

「我覺得那個人有點奇怪。」實在沒有隱瞞的必要,我不動聲色地指了指前面。

「想叫住主任,卻害羞得不敢開口的少女。」木更津安奈說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像那種感覺啊。」

「上次那個無差別襲擊者的同夥,為了報仇打算從背後偷襲主任,又怕被主任察覺到殺氣,所以躊躇不前。也不是那種感覺啊。」

陣內先到了法院入口,突然拔腿就跑。本以為那個年輕人會跟著跑起來,卻見他停下腳步,似乎放棄了。

就在年輕人要與我們擦肩而過時,木更津安奈把他叫住了,他回過頭來。沒想到他體格很強壯,穿著夾克衫、牛仔褲。他怯生生地說了句:「啊?」他的臉上露出狼狽的表情,隱約表現出一絲心虛。

「你是想找我們主任陣內先生嗎?」在這種場合,木更津安奈沒有半點猶豫,「是不是在新聞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覺得很懷念?」

年輕人的臉部抽搐了一下。我對這一反應似曾相識。少年面對我們的提問,猶豫著是否要打開心靈的窗戶時——我知道這種比喻有些難為情——就會做出這樣的反應。當他們煩惱到底能不能相信我們時,就會悄悄掀開心靈的窗帘。

「其實已經有好幾個人來過了。」我解釋道,「新聞播出後,好幾個人都來看他了。」

「他明明不是那種受人愛戴的類型。」木更津安奈說。

「啊,是的。」年輕人似乎很在意周圍的人,「呃,我是……」

「你把名字告訴我,我會轉達給他的。我們倆剛好跟他在一個組,他是主任。」

「我們主任經常會被攔在門口。」我指了指法院入口處。果不其然,他可能又忘了帶證件,被要求從訪客通道進去,不知為何西裝的各個角落裡又裝了不少金屬製品,理所當然地又一次被要求掏出口袋裡的所有東西,給警衛添了不少麻煩。

年輕人也稍微挪了挪身子,朝建築內部凝神注視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那個人真能製造麻煩啊。」好像不小心說出了心聲。

「很耀眼吧?」木更津安奈依舊面無表情。

「啊?」

「你看他那個樣子,肯定像聚光燈一樣突出了我們這些同事有多辛苦。是不是覺得很耀眼,根本睜不開眼睛?」

「哦……」

「你很久沒見我們主任了吧?找他有事嗎?」我小心翼翼地用不顯得過分親熱也不會過於生硬的語氣問道。

「這是我的聯繫方式。能不能幫我轉告他,有時間請給我打個電話?」

我接過一張摺疊成一小塊的紙片,上面手寫著一串數字,似乎是手機號碼。

「你叫什麼名字?」木更津安奈語氣冰冷,聽起來就像刑警在訊問。

年輕人明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名字,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姓若林。」隨後又說,「但願他還記得我。」

所幸陣內記得那個人。聽我們說出姓氏後,他馬上回答:「哦,是他啊。」隨後他盯著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喃喃道,「該說這是時機正好嗎……」

我們的使命自然到這裡就結束了,接下來陣內去聯繫那個人,要去喝一杯還是要殺要剮,隨他的便。卸下重擔的心情還沒持續多久,只見陣內抬起頭冒出一句:「武藤,你跟我一起來。」

「去哪裡?」

「還沒定好地方,隨便找個居酒屋吧。」

「你要跟那個年輕人見面?」

「其實他已經快三十歲了。」

「我就算了,難得你們能聚一聚。」

「跟你並不算沒關係。」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事情跟我都不算沒關係。」

「你的見解非常深刻。」

「這是主任你對我說過的話。」

「果然是我厲害。」

「總之,我不會參加你們的聚會。」

「真的不去?」

「一點都不想去。」

「你可別後悔。」

「保證不後悔。」

該堅持的我都堅持了,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回到了座位上。既然已經如此明確地表達了想法,絕對不會有問題,肯定是滿分一百分,可當天晚上我就坐在「天天」居酒屋裡,跟陣內一道,說著「乾杯」與那個年輕人碰了杯。由此可見,自我評分都是靠不住的。

「啊……這是若林。這是武藤。」陣內草草地介紹了一番。

若林鼻樑高挺,面部修長,頭髮剪得很短。他好像時刻在瞪著別人,但那應該是天生的面相。「他因為這雙眼睛吃了不少虧。」陣內說。

「我剛升上初中,就被學長們圍起來了。」

「所以才變成了不良少年。」

「你跟主任是在哪兒認識的?」我喝了一口啤酒後問道。

若林彷彿尋求教練的意見般看了一眼陣內,而那位教練似乎根本沒在看比賽。「很久以前曾經受過陣內先生的關照。」若林的聲音聽起來很沒底氣。

「喂,主任。」

「喂什麼喂。」

「你看若林也很傷腦筋啊,我在這兒只會添麻煩而已。他可能想跟你單獨談談,埋在心底多年的話什麼的。」

「根本沒那種話。」陣內冷冷地說,「我不是說了嘛,這跟你也有關係。」

「真的嗎?」我轉頭問若林,卻見他也一臉想問「真的嗎」的表情。

「當然是真的。若林,聽好了,這對你來說可能很痛苦,但非常重要,你得忍住。」

「主任,說什麼呢。」我出言提醒,卻發現陣內的表情比平時要嚴肅得多。另一邊的若林也收緊了下巴,彷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光景讓我覺得若林可能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武藤,你在負責棚丹,對吧?」

保密義務!我很想大吼。

「棚丹?」若林一臉茫然,這也是理所當然。

「那小子十年前遭遇過車禍,沒錯吧?準確地說,是他的朋友在上學路上遭遇車禍身亡。」

「嗯,沒錯……」我很想問:那又怎麼樣?

「當時的肇事司機就是若林。」

我吃了一驚,震驚之餘馬上轉頭瞪了一眼陣內,因為我以為陣內開了一個輕率又無禮的玩笑。然而,陣內的表情並不像在開玩笑。「啊……」我看向若林。

是他?是這個人撞死了榮太郎?

當然,無論我盯著若林看多久,都不可能判斷事情的真偽,可我還是盯著若林看了好一會兒。

我負責棚岡佑真的案子後,與他伯父交談,然後去找田村守。對於十年前那場車禍,我竟不知不覺地站在了被害人的立場上。奪走一個小學生的性命,還扭曲了目擊車禍的兩個小學生的人生,對那場如同晴天霹靂般的事故,我感到憤怒。其結果就是,我對當時的肇事司機抱有類似憤怒的情感。現在突然跟我說,眼前這個低著頭、心神不寧的年輕人就是那個司機,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陣內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情。「武藤,你其實也明白。那些製造了震驚社會的案件的人,通常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他聳了聳肩,「我猜你頭腦里想像的肇事者的形象,肯定是類似流著口水猛踩油門、把小學生撞死的吃人油罐車妖怪那種吧。」

「我有點聽不懂這個比喻。」油罐車本來就是車子,還踩什麼油門啊。

「真正見到肇事者你就會發現,他竟是這個曾被不良學長圍住、嚇得戰戰兢兢的若林。」

犯下殘暴案件的人往往被新聞媒體描述得如同惡魔,人們紛紛詛咒這個人立刻被燒死,實際一看,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這種事並不少見。他們都是非常平凡的普通人,也許成長環境不那麼好,有時不太守規矩,卻很難稱之為「異常」。當然,其中也會遇上可能是生理方面出現問題的少年,他們無法理解正常的社會常識和倫理,不會判斷事情的輕重,但那只是少數。

若林耷拉著肩膀。

我想起前幾天見到的棚岡佑真的伯父。他當時喝完麥茶放下杯子後,靜靜地說了一句:「引起那場車禍的少年並沒有被判死刑吧?」這句話中,暗含著無法接受肇事者逃過死刑這個事實的不滿。

兇手都該死。我理解他的心情。

而現在,那個「完全可以判死刑」的少年,就在我面前低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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