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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場車禍又有什麼新情況了?」田村守沒有坐在長椅上,站著向我們提問。讓他一個人站著似乎有點不太好,我也跟著站了起來,可陣內沒有動彈。

「對專門處理未成年人案件的我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新情況。」

儘管我事先已想好如何談論這件事,見到田村守後還是亂了方寸。這種感覺就像站在泥濘可怕的沼澤前,若不謹慎行事,隨時都可能陷進去。因為有許多孩子僅僅因為對方用錯了接近方式,就會在心中豎起高高的牆壁。只是,陣內可能連這樣的煩惱都覺得異常麻煩,每次都會不管不顧,選擇最短距離深入陰暗的沼澤。「恐怕你的休息時間也有限,我就有話直說。我來找你是為了棚岡佑真,雖然我知道你們近期沒有來往。」

田村守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不出所料,他下一個問題就是:「是因為什麼案子嗎?」

「別亂想。我們調查官跟警察不一樣。」陣內說。他曾經說,只要堂堂正正地大聲說出含糊不清的言辭,對方就會放棄追問。只是對我來說,他那句話並沒有半點說服力。

「我跟佑真完全沒有聯繫。幾年前還給他寄過賀年卡,但他沒有回應過。」

「棚岡沒有給你寄賀年卡嗎?」

「所以我覺得他會不會不太願意收到那些東西,後來就沒再寄了。」

「真了不起。」

「沒什麼了不起的。」

「會考慮對方是否不願意,這就很了不起了。」陣內認真地誇獎道。田村守也許會覺得那是大人為了讓自己放鬆警惕而刻意奉承,可在我看來,那是因為陣內本人從來不會考慮給對方造成麻煩這種事,才說出了那句發自肺腑的感慨。

「不過我到現在還會時不時想到那場車禍。雖然記憶模糊,但畢竟當時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死者是跟你們一起上學的朋友吧?」我回憶起自己的小學時代。我記得那時候都是一個人上學,但好像低年級的時候也曾跟鄰居家的孩子結伴同行。「你們三個人關係很好吧?」

「我們從幼兒園起就是一個班的,而且都差不多高。」

「樂隊還是要三個人好啊。」

「雖然也有四五個人的樂隊。」我不假思索地說。

「無論是四五個人還是一個人,都可以。如果有九個人就是一支棒球隊,有十二個人就是十二生肖了。」陣內開始胡謅。

「當時我們還在上三年級,都是小孩子,啊,我知道自己現在也還是個孩子。不過,那時候的我們比現在更天真純粹,都還相信『要對人親切友善』『只要努力就有回報』這些教誨,還會特別單純地說『榮太郎以後要當漫畫家』這樣的話。」田村守談起了在車禍中喪生的那個孩子。「我當時想成為職業棒球運動員,不過現在看來還是太難了。」

「你還在打棒球嗎?」我看著他曬得黝黑的臉問道。

「我之前加入了高中的棒球部,特別認真,還把頭髮剃得特別短。」他摸了摸腦袋,「離開棒球部後我就把頭髮留長了,有段時間就像刺蝟一樣,現在總算成了正常的髮型。」

「通往職業棒球的道路果然很艱辛吧。」陣內一副自己就是職業棒球老手的口吻說。

「其實我們棒球隊的成績還不錯,不過在四分之一決賽上遇到了強隊。當時跟他們纏鬥到第九局都是相同比分,一開始還以為我們會爆冷,結果並不順利。九局下半,我在滿壘的情況下漏接了。」

陣內「哦」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感興趣。「不是暴投嗎?」

暴投是指投手投球偏離本壘板導致接球手無法接球,而漏接則是接球手因為自身失誤而沒接到球。我不太熟悉棒球,但這些還是知道的。從對話來看,田村守當時應該是接球手。

「是漏接。」田村守長嘆一聲,聳了聳肩。

「不過名字叫守的接球手聽起來不像會犯錯啊。」

「這種冷笑話我已經聽過幾萬次了。」

「幾萬次和第一次還是不一樣的。不過那不是挺好嘛,能跟強隊纏鬥到底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種安慰話也聽過幾萬次了。」

「究竟是第幾萬次呢?」陣內雙臂環抱,搖了搖頭,不知為何看上去得意揚揚。他依舊沒有表現出要站起來的意思,反倒蹺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享受著獨佔長椅的感覺。「你怨恨過嗎?」

「沒有。反正我離職業級別還差得很遠,既鍛煉了身體,自己也高興,沒什麼後悔的。以前一直專註於棒球,我決定今年要努力學習。」

「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十年前的車禍。你現在還在怨恨那個肇事者嗎?」

「主任,麻煩你把閑聊和應該謹慎處理的談話分開進行。」我忍不住說。

「啊……」田村守的肩膀耷拉下來,「嗯……怎麼說呢……那個人好像已經回歸社會了,說不定就在這附近自由自在地活著。」那個人——他可能在這個稱呼中融入了竭盡全力的控訴。他腦中應該閃過了「那混蛋」「那個男人」「兇手」或者更為輕蔑的叫法。

「嗯,沒錯。」陣內似乎並不打算詳細說明。

「要說我對他一點怨恨都沒有,肯定是假話,因為那實在太沒道理了。榮太郎死了啊!我管他是開車走神還是什麼。那傢伙不是已經回歸社會了嗎?無論怎麼想這都太奇怪了,讓人感覺好像你殺人你有理、你闖禍你有理一樣。」

「你殺人你有理」——這句具有衝動性的發言讓人不寒而慄。

「我明白,」陣內說,「我非常理解。」

田村守似乎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憤怒。「有時候我會想……」他語速飛快,「榮太郎再也看不到他喜歡的漫畫新刊了,而兇手卻能悠閑地看。這太不公平了。」

「也不一定是那樣吧。」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緊接著,我想起了前幾天在棚岡佑真的房間看到的舊漫畫書,便把標題念了出來。田村守說:「那就是榮太郎最喜歡的漫畫。」

沒有時間無法抹平的傷痛。可是,傷痛永遠不會徹底消失。在田村守心中,那種傷痛已經紮下了根,只需要一個契機,傷痛就會發出新芽,長成大樹,用顫動的枝條撼動他的情緒。「一到發售日,他就會特別高興,第二天還會給我們講故事的內容。他給我們講的故事甚至比漫畫本身還有趣。」

我瞥了一眼陣內。其實陣內也是那種人,特別擅長講故事,甚至比名人軼事、電影或漫畫情節本身還要有趣。而他本人似乎並不是有意誇張,可能他腦子裡裝了某種轉換裝置或讓電流放大的晶體管。

「那件事發生後,只要在書店裡看到那部漫畫,我就特別痛苦。我會想,榮太郎再也看不到了。」

「不過就算他能看到,也只會慢慢厭倦而已。」陣內開口道,「那部漫畫後來劇情千篇一律,只會越來越無聊。對他來說,看不到可能是件好事呢。」

「主任,你注意下講話方式。」

朋友和同伴自不消說,就算是面對敵人,也不能出言詆毀對方重視的東西,這是陣內經常說的話。他甚至對小學生也說過類似的話:「你們該記住的唯一一件事——」他豎起一根手指,「不要放棄夢想、不要忘卻努力、不要強加於人,這些教誨先放到一邊,首先,不要詆毀他人重視的東西。」他繼續道,「相反,所謂的壞人,都會盯上別人重視的東西。貶低對他人來說最重要的人或事物來獲取優勢,企圖通過消磨對方的自尊心甚至生命這種方式樹立自己的地位——你們可不能變成那種人。一個人如果給別人造成了麻煩還好說,如果沒有,就不要把這個人重視的東西不當回事。」

說出那樣一番話的陣內,如今卻對田村守一直揣在心裡的漫畫這一重要回憶出言不遜。可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抱歉,請你不要在意。我們主任一向不太會說話。」我趕緊當起了和事佬。

讓我意外的是,田村守並沒有生氣,而是「啊」了一聲,瞪大眼睛,豎起食指指著陣內:「你是那時的人吧?」

「那時的人?什麼意思?」我看向陣內。

「我那時這麼有名啊。」

「我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剛想起來了。因為沒幾個人會說『只會越來越無聊』這種沒禮貌的話。」田村守苦笑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應該是在看時間。「你就是當時那個法院的人吧?十年前我跟佑真見到的那個人。當時我真是吃了一驚,竟然有大人會對我和佑真那樣失落的小學生說那麼過分的話。」

「當時我也覺得很抱歉,後來反省過了。」陣內聳聳肩,「而且,我當時也還年輕。」

「可你剛才也說了同樣的話吧?」我和田村守同時指出。

「呵呵。」

「呵呵什麼呀。佑真當時都氣死了,說絕對不會原諒你,還說雖然打不過你,等練出肌肉了絕對要去揍你。他當場就趴下來做俯卧撐了。」

就連陣內也沒法保持淡定了。「好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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