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接手棚岡佑真的案子不久,我曾請他的伯父棚岡清來法院談過一次,聽到陣內提供的新情況後,我感到有必要再請他來一趟。對方連續兩次拖延了見面的日期,最後要求我上門去找,於是我來到了他家位於練馬區的公寓。

「遲遲未能應邀拜訪,真是抱歉。」

單看地段和氣派的外觀,就知道這所公寓絕不便宜。我到達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太陽還未落山,室內卻挺昏暗的。客廳里有一台大彩電和一套沙發,電視旁邊的遙控器上明顯積著灰塵。旁邊的大書架上擺滿了英語標題的專業書和百科全書。開放式的廚房乾淨整齊,裡面速食麵堆成了小山,證明幾乎沒人做飯。

「大學的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棚岡清戴著眼鏡,頭髮稀疏,發紅的雙眼應該是睡眠不足所致。上回見他時還是一副與私立大學藥學院教授身份完全相符的知性模樣,現在看起來卻像個在家閉門不出的孱弱中年男人。可能是因為穿著家居服,乍一看讓人覺得他這段時間憔悴了不少。

「大學最近很辛苦嗎?」我只是想問他是不是忙著學生考試和實驗指導,但話說出口之後,才察覺那有可能被理解為其他意思。

「還是會有人打電話過來,也給學生添了不少麻煩。」

棚岡佑真一案被媒體大肆報道,就像其他案子那樣,加害人的個人信息在網路上瘋傳。那隻會給我們製造麻煩,也讓人憤慨不已,或經常會有種「又來了」的無奈。這已經成了未成年人犯案後必然出現的龍捲風一樣的事態,是無從預防的天災。與其憂心忡忡,不如想辦法減損。

「我一直在跟律師商討對策,大學也挺照顧我們的,但我覺得還是休息一段時間比較好。」

我不太清楚私立大學的聘用制度,但並不認為一個教授能輕易申請到休假。

棚岡清走進廚房,拿著一個小杯子走了回來。「家裡只有麥茶。」他似乎並沒有從車禍發生後的慌亂中解脫出來。「我妻子在世時,家裡從沒斷過麥茶。」

他的妻子,即養育了棚岡佑真的伯母,兩年前因癌症去世了。棚岡清說,從那以後,他就提不起興緻做飯,經常連澡都懶得泡。但唯獨會一直喝麥茶,茶壺空了就重新煮,那就是他唯一的「生活」。

「我想給死者家屬寫封信。」被棚岡佑真開車撞死的男人幾乎無親無故,幾年前跟他離婚的妻子也早已移出了戶籍,所以我不知道該不該稱她為死者家屬,但為了表示反省,棚岡清和棚岡佑真都應該給她寫信致歉。「也想跟律師再保持一段時間的聯繫。」

即使是未成年人案件,也可以請律師。這種情況下,律師被稱為陪同人,充當的角色與一般刑事案件有所不同。在案件被移送家庭法院到正式審判的短短四周內,他們與調查官和法官交流信息,不僅要致力減輕對未成年人的處罰,更要探索引導未成年人改過自新的道路。儘管如此,作為專業人士,律師也想盡量做出成果。有的律師會想盡辦法減輕對未成年人的處罰,驕傲地說出「我做到了」;有的律師只會採取一些例行公事的行動;還有部分律師會十分熱心積極,發表恰當意見,以此獲得法官的信任,意見書的內容幾乎會被法官全盤採用。

棚岡佑真的陪同人是個中規中矩的律師。他或許沒有熊熊燃燒的熱情,但知道根據以往的經驗做出正確的應對,跟我會面時表現得十分老練,迅速整理好了必須處理的事情。

「跟武藤先生初次見面時,我腦子裡實在太混亂了,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您說佑真絕不是個壞孩子。」

可能是在法院這個陌生場所感到緊張,加上剛剛得知案件的消息,棚岡清當時好像披著一副厚厚的鎧甲。因為還沒弄清楚我究竟是敵是友,他一直在強調「佑真一直都很努力」「他是個溫柔的孩子」。可當我問他是否知道佑真盜竊車輛並無證駕駛的事情時,他的表情馬上黯淡下來,搖了搖頭,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他嘆了口氣,說:「是啊,儘管我把自己當成他親生父親一樣努力了,可我對他還是一無所知。」

「也不能說一無所知。」我並非是要安慰他,因為他和他去世的妻子並不是對佑真毫不關心,這點我能看出來。只是他們對佑真的「無證駕駛遊戲」不知情,而這種遊戲竟會演變成如此事態,我只能感慨是他們的不幸了。

我喝了一口麥茶,決定進入正題。

幾天前,木更津安奈從陣內那裡問到了新的信息。起初陣內嫌麻煩一直在裝傻,後來我也加入了詰問陣營,不斷逼問他為什麼會對那個案子感興趣,最後他總算老實交代了。

「佑真以前也被捲入過車禍吧?」

「你是說他父母遭遇的那場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嗎?」

「不,是那件事之後。十年前,他還在上小學的時候。」

棚岡清看向我,像是剛想起那件事,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其實無意隱瞞,只是那對佑真來說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事情是這樣的。

幾個小學生在上學途中,突然有一輛車衝上了人行道,遵守交通規則、乖乖等待信號燈的三個小學生被撞個正著,一人不幸身亡。

棚岡佑真當時就站在被撞死的那個孩子旁邊。

「調查問卷上並沒有提到。」

「啊,要寫上比較好嗎?」

我會要求監護人提交調查問卷,監護人須提供關於未成年人的各種信息,以及今後的輔導想法。確實沒必要把那件事也詳細寫上去,畢竟發生在小學時期,更何況棚岡佑真並非當事人,只是目擊者。

「那三個孩子關係特別好,還會到彼此家裡玩。我那段時間工作忙碌,幾乎一直待在大學裡,妻子經常跟我提起他們三個。」

「那場車禍應該讓佑真受到了很大打擊吧?」這根本沒必要問。

「這麼說可能有點奇怪,那場車禍對佑真的打擊實在太大,彷彿成了一場噩夢,一場異常恐怖的噩夢。」

「好像脫離了現實?」

「可能因為他當時還是個孩子,雖然現在也還是個孩子……他的記憶出現了缺失。雖然沒能馬上復原,但後來總算恢複了日常生活。」

「你們一家從埼玉搬過來,就是因為那場車禍?」

棚岡清沒有否認。「不過,那種事果然還是會留下記錄,對嗎?」

「啊?」

「佑真當時目擊了車禍,後來被警察叫去問話了。只是他並非受害者,嚴格來說屬於受害者,怎麼說呢……」

「沒什麼關係。」雖說是目擊者,但其實跟局外人差不多。

「武藤先生,既然你知道那件事,說明檔案中有記錄吧?還是從鄰居那裡聽到的?不過,我們搬過來之後就沒提過那件事。」

我不知是否該跟他說實話。可是,看著眼前筋疲力盡、憔悴不堪的棚岡清,我不忍給他增添更多煩惱,於是告訴他:「當時那場車禍的肇事司機也是一個孩子。」

「唉……」棚岡清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感慨,「原來是一個少年開車走神造成的啊。這麼說來,那個少年也是由家庭法院的調查官負責吧?」

「是的。」

陣內是那個少年的負責人。那是他在埼玉縣的家庭法院工作時接到的案子。「當時我跟目擊車禍的孩子談過話。」陣內皺著眉說,「其中一個就是我們的棚丹。」

「是在調查過程中見到的嗎?」我們主要針對身為加害人的少年進行調查,但也會找被害人及其相關人員談話。不過就算那兩個小學生是目擊者,在車禍發生不久、精神狀態還不穩定的情況下,我認為沒有必要專門去找他們。

「是他們主動到家庭法院來的,」陣內的語氣少有地沉重,「兩個人結伴。」

「兩個人?那兩個小學生?」

「可能在哪兒聽說家庭法院的一個大叔可以決定如何處罰兇手吧。當時那兩個孩子在前台大喊,說『請不要原諒那個開車殺了我們朋友的人』 。」

「那可真是……」讓人心裡不好受。

「他們在前台鬧時,我剛好路過,就被他們逮住了。好歹也是負責調查的人,我就跟他們談了談。」

他們一定對撞死了好朋友的兇手恨之入骨吧。我不禁咬緊了牙關。

「當時其中一個孩子說,我的爸爸媽媽也在車禍中死了,還一直追問我為什麼他要受那種罪。」

「你是怎麼說的?」

「我對他說,要是汽車沒被發明出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聽了那種話,孩子們可不會得到安慰。就算不是孩子也不會因此得到安慰。但我知道陣內並沒有調侃的意思。陣內滿是遺憾地對我說:「那個瞬間,我真的非常痛恨汽車。」

「之前談論棚丹時,武藤你提到了他父母死於高速公路上的車禍,我就覺得怎麼有點耳熟。後來再看調查問卷,發現棚丹以前在埼玉居住過。」

「所以你就去了事故現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