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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雙向四車道靠近十字路口的位置。清晨六點半,還沒到上班上學的時間,沒什麼車經過,每分鐘只有一兩輛。

我正沿著棚岡佑真駕駛的路線行走。我嘗試模擬他無證駕駛一輛時速六十公里——遠超過速度上限的汽車,從南向北筆直行進的視角。

為了在十字路口右轉,車子提前進入右側車道,絲毫沒有減速,直直衝進路口,飛速拐彎。因為車速很快,轉彎的弧度較大,他勉強把車身維持在了車道內。儘管如此,可能因為失去了平衡,沒開多遠車就衝上了人行道,事故便發生了。

車道上還留有車胎摩擦的痕迹。那幾道黑線看起來有點像黑膠唱片的溝槽,彷彿只要把唱針放上,就能回放出車禍的衝撞聲、被害人的慘叫、人生被撕碎的殘酷旋律。

車道和人行道之間安裝了護欄,其中一部分被連根拔起,應該是被車撞壞的。在欄杆的殘骸旁邊留下痕迹的怪物,奪走了被害人的性命,也瞬間摧毀了加害人的人生。

那裡擺放著祭奠死者的花束。其中應該有與被害人相熟的人獻上的,可能還有看到事故報道後感到無比痛心、來到現場的普通人獻上的。被人無證駕車奪去性命,這一定是世上最難以讓人接受的死因之一。因此,人們對被害人抱以莫大的同情,同時對加害人表現出更深的憤怒。那些同情、不甘、憤怒和哀憫,最終匯聚成了放在這裡的花束,也體現了世間對這起案件的高度關注。

站在花束前,我不由得想像起車禍之後的混亂狀況。

我想到棚岡佑真的臉。那個低頭坐在鑒別所的調查室、只知道回答「是」的少年,當車子沖斷護欄撞倒行人時,他坐在駕駛席上在想什麼呢?

我記得那輛車的擋風玻璃被撞裂了。他當時是不是獃滯地凝視著眼前的蛛網狀裂紋呢?

棚岡佑真絕口不提車禍發生時的情況,我覺得到現場來應該能了解一些,便在上班前提前出門,來這裡一趟。「你專門跑一趟,但很可能什麼都發現不了。」妻子無奈地提醒。她的預測十分準確。她還笑著說:「你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幫忙給兒子準備早餐,或喂女兒斷乳食品,這樣至少有一個人能得到幫助。」

旁邊走來一個與我母親年紀相仿的婦人,她站在花束前雙手合十。我擔心在這裡礙事準備離開,突然聽到她問:「你是死者家屬嗎?」

「不是。」我慌忙擺手。其實我也想問她同樣的問題。

「真過分啊。」婦人說。

「嗯,是啊,真的是。」雖然不太清楚她在針對什麼抒發感慨,我還是應了一句。

「你想啊,反正是少年犯,肯定不會受重罰。明明奪走了一條人命。」

因為《少年法》的目的在於讓他們改過自新,而不是予以懲罰。不過這話說出來也沒什麼用,她想要的並不是這種解釋。

「既然開車把人撞死了,就該也被車撞一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是。」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其實不僅限於未成年人犯罪,在聽到殺人犯沒有被判死刑,理由之一是「只有一名死者」時,面對如此荒謬的理由,任何人都會不知從何反駁。難道人命不是以一換一嗎?殺人還要先到先得?一想到這裡,就會想去尋找自認為合理的規則。可那樣的規則不會太過時嗎?

「兇手肯定沒在反省。」婦人說,「他一定沒把社會當回事。那種年輕人,就算把人撞死了,也只會覺得『哎呀,這下麻煩了』而已,對吧?」

「不知道啊。」是否在反省、是否意識到犯了罪、到底有多後悔,這些恐怕連少年自己都無法把握。一個未曾與之謀面的人,僅憑新聞報道就想判斷出少年的心情,簡直難上加難。儘管如此,我仍無法否定那種心情。人們的心中總是充滿了「一定」和「反正」。「他到底在想什麼呢?」即便如此,我們依舊要設法理解少年的想法,探究他們的真心。雖然很困難,卻不能放棄,還要時刻牢記著這種困難。

「沒有駕照還出來飆車,簡直太荒唐了!要是時間再晚一點,就有可能撞到上學的小學生了。太可怕了!」婦人抬手遮住了嘴,「我覺得啊,未成年人應該跟成年人接受同樣的懲罰。」

「是。」我根本無意反駁,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種案子很可能會進入刑事審判。「不過我總是在想,那要從幾歲起才好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和一個兩歲的女兒。」

「哎呀,他們一定很可愛吧。我也有孫子了。」

「假設我兒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有一天不小心騎上了開著引擎的摩托車……」

「小學生可以騎嗎?」

「假設他不小心推了一下,結果摩托車動了起來,撞到了人。」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可那又不是故意的。」

「假設他是初中生呢?」

「現在有些初中生也挺壞。不過,其中也有完全沒有惡意或確實不是故意的情況,所以也沒辦法。至於惡作劇……」

假設那個初中生的家庭環境非常惡劣呢?

人不是機器,在成長過程中勢必會受到周圍的影響。

當然,一定有人會說「就算家庭環境不好,有的人還是會規規矩矩地生活」或者「其中絕大部分人都不會犯下那種窮凶極惡的罪行」。我在調查案件時,有人直接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也曾看到類似的言論。其實,我完全理解。

說到底,家庭環境完全沒問題的人應該幾乎不存在。雖然存在貧富差距,而且有錢確實能解決很多問題,但並不說明能有完美的家庭或負責的監護人。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完美的家庭該如何定義。自從有了孩子,我切實的感受是,每天都在煩惱什麼才是正確的,無論看多少本育兒書,都沒辦法弄清楚。陣內曾一本正經、不帶一絲嫌惡和嘲諷地問:「寫那本育兒書的人是怎麼養育自己孩子的?」我也想問同樣的問題。那些育兒書作者的孩子,真的長成了好人,長成了優秀的大人嗎?還有,好人到底是指什麼樣的人呢?

「聽說兇手失去了父母。真是太慘了。」婦人繼續說道。

此時,我開始懷疑她並不是對慘烈車禍深感同情的過路人,而是更熟悉情況、積極跟人談論此事的好事者。

「失去父母確實挺慘的。」我把對方的話重新打包一遍說了回去。

「不是那個意思。你瞧,反正人們一聽說那種事就會心軟。」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就算失去了父母,一般人也不會無證駕駛撞死人吧。那些努力生活的孩子聽了要生氣的。」

「可能吧。」明明不是當事人卻硬要替當事人表達心情,對於這種人,我總是會有點戒備。「那個人一定會這麼想」——那些能輕易如此斷言的人,都有過分自信的嫌疑,或許他們並沒有想過,對當事人來說,那些想當然的斷言只會徒增困擾。

我想到了棚岡佑真。

他在高速公路交通事故中失去父母,後來被伯父養大。

當然,伯父一家並非壞人。應該說,他們突然要養育這麼一個侄子,因這起事故受到了巨大影響,也算是受害的一方。這就好比狀態良好的先發投手突然亂了陣腳,於是中繼投手強行提前上場,連到練投區熱身的時間都沒有。不,不對,伯父一家恐怕根本就沒想過自己能上場,簡直就是本來在觀眾席上坐得好好的,卻被教練指著鼻子說:「你給我上!」

「不過啊,這場車禍真是太慘了。哪怕偏上一點點,旁邊牽狗散步的老爺爺也會被撞到。」

「原來還有人在散步?您知道那個老爺爺住哪兒嗎?」

「你是警察?」

「啊?」

「尋找目擊者不是警察的工作嗎?」

我那句話並沒有什麼深層的用意,只是想如果當時有人在旁邊,並且我能找到那個人詢問當時的情形,說不定能弄清棚岡佑真到底是怎麼開的車。當然,這些警方都已經調查過了。只是根據我並不算太豐富的經驗,相比目擊者的親口訴說,公文式的資料確實會漏掉一些細節。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報道,很多時候都存在一些與文章不盡相同的真實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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