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藤先生,麻煩你專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俊不是不會被起訴了嗎?」小山田俊的母親大聲說道。每次和她見面,她好像都很忙。小山田家位於高級住宅區,一看就給人一種特別高級的感覺。一樓是車庫,裡面停的車全是連我這個不懂車的人都知道的高級貨。家裡的每一面牆都雪白無瑕,蕩漾著一種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徹底消過毒的清潔感。

「小山田夫人,我要和您說清楚,我並沒有說俊不會被起訴。」

所謂不起訴,一般適用於成年人的刑事案件。對未成年人的審判跟一般的審判不同,是以改善不良行為、爭取洗心革面的教育為主。如果裁定為保護處分,就會送進少年院 或接受保護觀察;如果認定悔過的可能性非常大,就會裁定為不處分或不審判。

太放任了!未成年人也應該受到與成年人同樣的懲罰。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

例如我的妻子,她在與我相識之前,甚至不知道家庭法院調查官這種職業。只要新聞上出現未成年人犯下殘忍案件的報道,她就會感嘆:「為什麼那人幹了這麼殘忍的事都沒被判死刑啊!」而最近她則會苦笑著在後面加一句:「過去我都是這麼想的。」或許是因為目睹了我的工作,準確來說,應該是被迫聽我抱怨了各種工作上的事情,她逐漸明白犯案少年有各種情況,並不能全都將其定性為窮凶極惡的歹徒。但她時常也會反問:「可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少年真的不是歹徒嗎?」而我的回答都是:「有可能不是。」不過,正因為幹了這樣一份工作,我也確實不能天真地斷言「所有人都能悔過自新」。因為其中會有各種情況,案件和涉案人員也各有不同。

「可是,審判都結束了,為什麼武藤先生還要過來?啊,一定是迷上了我做的飯菜。」小山田俊的母親飛快地說。她身材嬌小,容貌可稱得上美女,一想到什麼事情就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來,給人八面玲瓏的感覺,總讓我覺得難以應對。她沒有刻意打扮,兩片唇瓣的光澤卻散發著美艷。

「試驗觀察並不代表審判結束。我們想再觀察一段時間。」

「觀察什麼啊,把人家兒子說得跟蟲子似的。」

有一句回一句,如此一來一回的反應速度讓我佩服不已。我接道:「總之,接下來這段時間我都會定期與俊面談。」

打開家庭法院的官網主頁,可以看到試驗觀察的定義:「家庭法院調查官針對未成年人的悔過情況給予建言和指導,持續觀察,確認其是否對自身的問題做出了改善。法官將根據調查官的觀察結果等資料,做出處理決定。」

「武藤先生來啦。我媽是不是又講廢話了?」

我轉向聲音傳出的方向,只見一個身穿運動服的瘦削少年正站在門口。這個面色蒼白的高中生正是小山田俊。儘管他一臉天真無邪,但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自己在被上下審視。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東京名列前茅的高升學率高中,但幾乎很少露面。

「他說要觀察你,所以剛才我說他了,你又不是喇叭花。」

「來我房間?」小山田俊問。

「快去吧,我也要上班去了。」他母親恐怕把我當成了突然造訪兒子的朋友,「武藤先生,我得走了,你跟俊聊完就趕緊回去吧。」

雖說是針對少年的調查,但分析家庭背景,與監護人面談也十分重要,母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小山田俊的母親扔下這麼一句話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我雖然決定不叫住她,但直到最後,我也沒能說出心中的反駁:我可沒吃過您做的飯菜。

本來我想問問她俊的近況,但之前已經問過好幾次,大致能預料到回答的內容了。「那孩子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情況呢?武藤先生,你說啊,不打開箱子,能說出裡面的水果是什麼情況嗎?」

或許我應該反駁,要主動打開箱子,實在打不開也要從縫隙里窺探,畢竟想辦法確認裡面的情況才是父母的職責,但想到自己每天都在孩子睡覺後才回家,把家裡的事完全丟給妻子,我沒能說出口。

這是我第二次進入小山田俊的房間。八疊 大的空間收拾得乾淨整齊,一點也不像青春期少年的卧室,更像個實驗室。書桌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隨便坐。」

他雖這麼說,周圍卻沒有半把椅子,我只好坐在了木地板上。

小山田俊似乎想打開電腦,卻突然轉了過來,對我露出一絲微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想,武藤先生竟真的乖乖坐下了。」

「什麼意思?」

「陣內先生當時一屁股坐到我腿上來了。你能想像嗎?那個大叔竟然往人家大腿上坐。」小山田俊拍了拍腿,「他還挺不高興地說:『你不是說了可以隨便坐嘛。』那人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這麼說,陣內主任來過?」

「是啊,你不知道嗎?那個人是不是很閑?」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會對陣內擅自行動感到吃驚了,只想嘆氣。

「跟那種人一組,想必很辛苦吧。」

「很高興能得到你的理解。」我感慨地說,「比起跟你們在一起,應付陣內主任更讓我頭腦混亂。」

隨後我又問了小山田俊幾個問題,跟閑聊差不多,不痛不癢。就算是這種無關痛癢的話題,在某些孩子面前也可能不太順利。有些孩子會沉默不語;有些孩子會對提問的意圖抱有疑惑;有些孩子想方設法要勝我一籌,專門說些歪理;還有個別孩子幾乎從不回家,到各個朋友家去寄宿,見一面都很困難。相比之下,小山田俊一點都不棘手,交流很順暢。他不僅會回應我的閑聊,還會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讓我感覺他並沒有隱瞞什麼。

「武藤先生,那個無證駕駛肇事的男生也是你負責吧?」

「啊?」我差點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幾天被我送到鑒別所的少年——十九歲的棚岡佑真,最終交給我負責了。看到陣內一臉猜中了的得意表情,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因為武藤先生看起來就像那種類型。」

「哪種?」

「每次都抽中下下籤的類型。那個無證駕駛的案子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這麼受關注的案子一般都很難對付吧。家庭法院的調查官應該會覺得很麻煩,對不對?」

「沒那種事。」我回答。老實說,我確實覺得很麻煩,但調查官不應該這樣想。

「那人不是一大早飆車把人撞死了嘛。」雖然說法聽起來粗暴露骨,但我知道小山田俊的本意並不壞,他只是不擅長修飾言辭和考慮他人的感受,才會省去不必要的修飾。「武藤先生,你註定要接那種麻煩的工作,這是命運,就像會負責我的案子一樣。」

「確實,你的案子也是群眾熱議的話題。」

「明明沒有死人。」

小山田俊雖然四處寄出恐嚇信,但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當然,收到寫著「去死」兩個大字的人無疑會感到恐懼。這種事情接連發生,自然會引來世人的關注。既能激起群眾的好奇心,又可以產生社會影響,藝人事務所沒有提出抗議,觀眾也沒有因怪誕荒唐而投訴,如此恰到好處的題材,對綜藝節目來說求之不得,當然會興高采烈地大說特說。

那段時間,每次恐嚇信被公開,各家媒體就會齊聲宣布:「又出新作了!」就在電視節目和雜誌準備給寄恐嚇信的人起個朗朗上口的昵稱時,那人居然自首了。自首的人便是小山田俊。由於他還是高一學生,媒體無法大肆炒作。當然,這種未成年人案件特有的隔靴搔癢和不公平感讓人們更加憤怒了。可是,在小山田俊的案件全貌被揭露後,那種混亂又變了個模樣。原來,收到小山田俊恐嚇信(雖說是信,其實只有「去死」二字)的,全都是曾經在網路上發表過恐嚇性言論的人。

他恐嚇了恐嚇者。

「我只是想知道,對別人說『去死』的人,自己收到『去死』的恐嚇信時會是什麼心情。」我跟小山田俊第一次面談時,他就像小學生一樣噘著嘴,乾脆利落地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真虧你能找到對方的地址。」當時警方已經結束調查,我知道了他弄到那些「恐嚇者」地址的方法。

小山田俊只是個不去上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擺弄電腦的少年,現在也一樣,他並不具備偵查能力。

「如果你一直上網,總會遇到出口恐嚇別人的人,啊,不應該說出口恐嚇,應該說寫出恐嚇。只要遇見那樣的人,我就會去獲取那人的IP地址,如果那人在用SNS,就從相關的人那裡尋找線索。」

「相關的人?」

「就算堅持匿名,也會露出馬腳。本人雖然隱藏了身份,但只要去挖掘相識的人的信息,總能找到些什麼。如果那人曾經網上購物或網上拍賣過,那也是一個信息源。幾年前美國不是出過一件事嘛,說有人給Gmail和Apple的技術支持打電話,一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