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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姓什麼來著?棚丹 ?」

「陣內主任,他姓棚岡。」我慌忙提醒。

我和陣內坐在汽車后座,中間夾著一個少年。他就是棚岡佑真。

「武藤,你這麼較真,不會被老婆罵嗎?」

「不是說,無論如何都不能拿別人的名字開玩笑嘛。」

「說那種話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人就是陣內主任你。」

車內瞬間陷入死寂。坐在中間的棚岡佑真一直低著頭,面無表情。我平時接觸的大多是惹了事的少年,而那些少年中,有不少是愛賭氣的。這個棚岡佑真此刻就在慪氣。

我不禁想起兒子。他現在還會被幼兒園的女孩子欺負哭,連小他兩歲的妹妹都對付不來,總是皺著一張小臉,看起來在強忍著淚水。再過十幾年,他會變成我眼前這個少年的樣子嗎?我實在無法想像。

「嘲笑名字、頭髮多少、一緊張就會臉紅這種人家根本無法控制的事情很低俗,一點都不好笑。」

「剛才還管人家叫棚丹的人說出這種話,真是太讓人信服了。」

陣內板著臉沉默了。他似乎在拚命思考如何反駁,但很快又如同自首的罪犯一樣啪地合起掌,朝旁邊的少年一拜:「抱歉,拿你的名字開玩笑是我的錯。」這一點都不像那個無論面對多麼毫無勝算的戰鬥也要負隅頑抗,最終鬧得自己沒有台階可下的陣內,太乾脆了。

車子正開往東京少年鑒別所。身邊這個少年接受警方調查、拘留、結束拘留後,從拘留所被移送至家庭法院 。法官面談之後,做出了「需要實施監護措施」的判斷,於是少年又被移送到鑒別所。家庭法院職員負責乘車陪同前往,本來是按順序輪值,結果陣內橫插進來,喊著「我要去,我要去」,跟了過來。他大概很閑吧,但規矩可不會只因為很閑就改變,所以他就東拉西扯了一堆正當理由。別人自然根本沒心思聽他說話,只是嫌他太煩了,才說「那就讓陣內主任去吧」。

「對了,武藤,我剛知道了一個讓人大失所望的消息。」

「剛調過來卻發現又要跟主任共事時,我也大失所望。這個消息還要更令我大失所望嗎?」

在工作調動後又見到了陣內,我大吃一驚,而那個自由奔放、最不喜歡循規蹈矩的陣內竟然參加了主任級別的晉陞考試,還拿到了頭銜,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才更像是晴天霹靂。那種感覺就好像得知一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突然開始老老實實地去做全套體檢。然而,當上主任的陣內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可以預想到,跟這樣的主任在一個組裡幹活肯定會吃苦頭。家庭法院的調查官通常是三人一組。我祈禱不要跟陣內分到同一組,可有時候越祈禱就越不能如願,我順利地成了陣內的組員。我不禁仰天長嘆: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跟我們同組的另一個人,是一個大概比我年輕點的調查官,名叫木更津安奈,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女人。我不知道她身體里是不是流淌著血,或者說是不是流淌著跟我們同樣顏色的血,總之,這個人從來不流露任何感情,談不上死氣沉沉,口頭禪卻是「沒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吧?」世間大多數事情都很難說「真的有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可是被她那麼一說,古埃及建築和人類科學進步恐怕都要遭到否定。人們做事往往不是經過利益權衡的,而是心血來潮、突發奇想,或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至少我是這樣。因此我很想說:如果什麼都要糾結是否必要,那乾脆躺進膠囊旅館睡到死算了。但我可以預料到,木更津安奈一定會萬分認真地回答「如果真有那種膠囊旅館,我馬上就住進去」,所以也就沒有開口。

如此這般,身處職場的我被裹挾在麻煩精陣內和搞不清到底有沒有幹勁的木更津安奈中間,每日只能仰望天花板嘆氣。如果可以根據盯天花板看的時間來算工資,那半年後我就是富豪了。

「不是都說弘法不擇筆 嘛。」陣內突然壓低聲音,彷彿在說鄰居的閑話,「其實那個弘法,就是空海 。」

「他字寫得很好吧,是個書法名家,三筆之一。」

「你說什麼呢?」

「就像三個火槍手一樣,三巨頭?」

交談過程中,坐在中間的棚岡佑真一直低著頭,悶不吭聲。

「弘法不擇筆,意思是弘法的書法很棒,不會刻意挑選使用的筆。」

「對,真正的高手不依賴工具。」

「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不是嗎?」

「據說弘法還是會挑筆的。」

「啊?」

「真要說起來,他應該是那種『沒有好筆寫不出來!』的類型。」

我並不認為弘法大師是那樣的人。

陣內繼續說道:「很失望吧?完全顛覆諺語格言,這樣真的好嗎?就算不刻意去說弘法其實會挑筆,不也是很正常的嗎?無論是誰都會挑剔。這叫人到底該相信什麼才好?而且,諺語中出現專有名詞的情況實在少見,比如『河童也會溺水』『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這些都沒有專有名詞吧?所以,就算有人說『有些猴子是不會從樹上掉下來的』,你也可以說『不,有些猴子是會從樹上掉下來的』。可是,一旦變成專有名詞,在證實弘法大師確實會挑筆的那一刻,整句諺語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如果我生在創作那句諺語的時代,就能提上一兩句建議了。」

「什麼建議?」

「『將專有名詞加入諺語是有風險的』之類的。真是太過分了,對吧,棚岡?」

棚岡佑真看都沒看陣內一眼。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腳尖,看上去似乎在反省自己的罪行,又好像在為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煩惱,甚至有點自暴自棄的感覺。

大約十五分鐘後,鑒別所出現在眼前。

「喂,棚丹。」陣內似乎覺得應該說幾句話道別。棚岡佑真如同蠟像般一動不動。「現在心情如何?」

每一個被移送的少年表現的態度各有不同。雖說態度不同,但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類型:有的少年神情緊張,想像著今後將要面對什麼;有的少年滿臉怒氣,還沒徹底戒掉對大人和社會的任性反抗,總想著不能示弱,鐵了心絕不諂媚;還有的少年不知是難以忍受沉默,還是想窺探大人的反應,會乖巧地主動交談。這個從頭到尾不吭聲的棚岡佑真,表現並沒什麼特別。

「你是不是在想,這次搞砸了?」陣內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唯獨這個時候,棚岡佑真飛快地轉頭,看了陣內一眼。「雖說沒有駕照,但你應該是個開車老手,怎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車禍?開車東張西望了?」

車子停了。

帶著雙手被銬在一起的棚岡佑真走進鑒別所,將他移交給職員後,我稍微鬆了口氣。我並沒有特別擔心他會突然反抗或逃跑,但能毫無意外地完成移交,還是讓我放心了不少。

「對於奪走別人的性命,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通常情況下,檢察廳剛把「案子」送到家庭法院時,尚未指派負責的調查官,雖然通過案件記錄能大致掌握情況,但難以把握細節。

棚岡佑真的案子卻清楚明了。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的十九歲少年 棚岡佑真無證超速駕駛,衝進人行道,撞死一名正在慢跑的中年男子。這事一出,就被電視新聞詳細報道了一番。所幸當時是清晨,若再晚些,很可能將上學路上的孩子捲入車禍。後來調查發現,棚岡佑真是無證駕駛的慣犯,經常偷車來開,這下激起了眾怒。要說那個「眾」指的是誰,自然是說不清楚的,大概跟「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里的「猴子」差不多。總之,社會輿論的走向開始集中到「不能原諒這個目無法紀的少年」上。

無證駕駛並導致有人員死亡的車禍,這在原則上要移送回檢察官 。儘管如此,卻也不能簡單地往送過來的資料上貼上標籤,聲稱條件都符合了就送過去。原則畢竟只是原則,家庭法院必須根據少年的本性和事故的性質做出判斷,考慮是否要採取刑事處分以外的方式。當然,這些都要由我們家庭法院調查官來調查。

「棚丹的案子比較受社會關注,武藤,你肯定很想接手吧?」

陣內的語氣實在過於理所當然,讓我一時間難以明白他的意圖,不禁愣住了。「說什麼呢?我才不接。」

「像你這種愛出風頭的人,不接可真是太稀奇了。」

「主任,你誤會了。我最討厭出風頭。」

「哦。」陣內含糊地應了一聲,也不知到底有沒有明白我的話。「要真讓你來負責,可別生氣。」

「生氣倒不會,這是工作。」

「有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弘法不擇筆。」

「聽說那是騙人的。」

「騙人的?太讓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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