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致秋行狀

雲致秋是個樂天派,凡事看得開,生死榮辱都不太往心裡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個歲數。

我認識致秋時,他差不多已經死過一次。肺病。很嚴重了。醫院通知了劇團,劇團的辦公室主任上他家給他送了一百塊錢。雲致秋明白啦:這是讓我想叫點什麼吃點什麼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陣牛肉便宜,也好買。賣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發孩」,又是個戲迷,致秋常給他找票看戲。他知道致秋得的這個病,就每天給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紙片兒似的,拿荷葉包著,等著致秋來拿。致秋把一百塊錢牛肉涮完了,上醫院一檢查,你猜怎麼著:好啦!大夫直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呢?致秋說:「我的火爐子好!」他說的「火爐子」指的是消化器官。當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組織上還讓他上小湯山療養了一陣。致秋說:「還是共產黨好啊!要不,就憑我,一個唱戲的,上小湯山,療養——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他說:「我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兒,存不了多少氣!」上一趟四樓,到了二樓,他總得停下來,擺擺手,意思是告訴和他一起走的人先走,他緩一緩,一會兒就來。就是這樣,他還照樣到樓梓庄參加勞動,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岡山去體驗生活,什麼也沒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還有個「犯肝陽」的毛病。「肝陽」一上來,兩眼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干辣椒(他口袋裡隨時都帶幾個干辣椒)放到嘴裡嚼嚼,閉閉眼,一會兒就好了。他說他平時不吃辣,「肝陽」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來也不辣。這病我沒聽說過,不知是一種什麼怪病。說來就來,一會兒又沒事了。原來在起草一個什麼材料,戴上花鏡接茬兒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地寫下去;原來在給人拉胡琴說戲,把合上的弓子抽開,定定弦,接茬兒說;原來在聊天,接茬兒往下聊。海聊窮逗,談笑風生,一點不像剛剛犯過病。

致秋家貧,少孤。他家原先開一個小雜貨鋪,不是唱戲的,是外行。梨園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稱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戲的,並無褒貶之意。誰家說了一門親事,倆老太太遇見了,聊起來。一個問:「姑娘家裡是幹什麼的?」另一個回答是幹嘛幹嘛的,完了還得找補一句:「是外行。」為什麼要找補一句呢?因為梨園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內選擇。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因此劇團的演員大都沾點親,「論」得上,「私底下」都按親戚輩分稱呼。這自然會影響到劇團內部人跟人的關係。劇團領導曾召開大會反過這種習氣,但是到了還是沒有改過來。

致秋上過學,讀到初中,還在青年會學了兩年英文。他文筆通順,字也寫得很清秀,而且寫得很快。照戲班裡的說法是寫得很「溜」。他有一樁本事,聽報告的時候能把報告人講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他曾在郵局當過一年練習生,後來才改了學戲。因此他和一般出身於梨園世家的演員有些不同,有點「書卷氣」。

原先在致興成科班。致興成散了,他拜了於連萱。於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後來塌了中 ,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戲為生。

那陣拜師學戲,有三種。一種是按月致送束脩的。先生按時到學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個月去個十來次。一種本來已經坐了科,能唱了,拜師是圖個名,借先生一點「仙氣」,到哪兒搭班,一說是誰誰誰的徒弟,「那沒錯!」台上台下都有個照應。這就說不上固定報酬了,只是三節兩壽——五月節,八月節,年下,師父、師娘生日,送一筆禮。另一種,是「寫」結先生的。拜師時立了字據。教戲期間,分文不取。學成之後,給先生效幾年力。搭了班,唱戲了,頭天晚上開了戲份——那陣都是當天開份,戲沒有打住,後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戲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給先生。先生留下若干,下剩的給學生。也有的時候,班裡為了照顧學生,會單開一個「小份」,另外封一封,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這樣的學生,是實授的,真教給東西。這種學生叫做「把手」的徒弟。師徒之間,情義很深。學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雲致秋很聰明,摹仿能力很強,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這比口傳心授自然學得快得多,於先生很喜歡他。沒學幾年,就搭班了。他是學「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會花旦戲,而且文的武的都能來,《得意緣》的郎霞玉,《銀空山》的代戰公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陣班裡派戲,都有規矩。比如《探母》,班裡的旦角,除了鐵鏡公主,下來便是蕭太后,再下來是四夫人,再下來才是八姐、九妹。誰來什麼,都有一定。所開戲份,自有差別。致秋唱了幾年戲,不管搭什麼班,只要唱《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條好嗓子。據說年輕時扮相不錯,我有點懷疑。他是一副窄長臉,眼睛不大,鼻子挺長,鼻子尖還有點翹。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幹部,除了主演特忙或領導上安排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場了。我一共看過他兩齣戲:《得意緣》和《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肺里的氧氣實在不夠使,我看他扮著郎霞玉,拿著大槍在台上一通折騰,不停地呼嗤呼嗤喘氣,真夠他一嗆!不過他還是把一出《得意緣》唱下來了。《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鬚生、青衣都參加了,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那麼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蕭太后還真能壓得住,一出場就來個碰頭好。觀眾也有點起鬨。一來,他確實有個太后的氣派,「身上」,穿著花盆底那兩步走,都是樣兒;再則,他那扮相實在太絕了。京劇演員扮戲,早就改了用油彩。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後來都是用油彩。他可還是用粉彩,鵝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筆直,櫻桃小口一點紅,活脫是一幅「同光十三絕」,儼然陳德霖再世。

雲致秋到底為什麼要用粉彩化妝,這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我一直沒有捉摸透。問他,他說:「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這是真話么?這是標新(舊)立異?玩世不恭?都不太像。致秋說:「粉彩怎麼啦,公安局管嗎?」公安局不管,領導上不提意見,就許他用粉彩扮戲。致秋是個凡事從眾隨俗的人,有的時候,在無害於人、無損於事的情況下,也應該容許他發一點小小的狂。這會使他得到一點快樂,一點滿足:「這就是我——雲致秋!」

致秋有個習慣,說著說著話,會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縱」在一起,嘴唇緊閉;然後又用力把嘴張開,把眼睛鼻子掙回原處。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時在科班裡,化妝,哪兒給你準備蜜呀,用一大塊冰糖,拿開水一沏,師父給你抹一臉冰糖水,就往上撲粉。冰糖水幹了,臉上綳得難受,老想活動活動肌肉,好鬆快些,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幾十年也改不了。看慣了,不覺得。生人見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說過:「你當不了外交部長!接見外賓,正說著世界大事,你來這麼一下,那怎麼行?」致秋說:「對對對,我當不了外交部長!我會當外交部長嗎?」

致秋一輩子走南闖北,跑了不少碼頭,搭過不少班,「傍」過不少名角。他給金少山、葉盛章、唐韻笙都挎過刀 。他會的戲多,見過的也多,記性又好,甭管是誰家的私房秘本,什麼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馬派,什麼戲缺人,他都來頂一角,而且不用對戲,拿起來就唱。他很有戲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嚴嚴實實,不撒湯,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該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給你墊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勁,「好兒」就下來了;主角今天嗓音有點失潤,他也能想法幫你「遮」過去,不特別「卯上」,存心「啃」你一下。臨時有個演員,或是病了,或是家裡出了點事,上不去,戲都開了,後台管事急得亂轉:「雲老闆,您來一個!」「救場如救火」,甭管什麼大小角色,致秋二話不說,包上頭就扮戲。他好說話。後台囑咐「馬前」,他就可以掐掉幾句;「馬後」,他能在台上多「綳」一會兒。有一次唱《桑園會》,老生誤了場,他的羅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臨時旋編詞兒。一邊唱,一邊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納悶:他怎還唱呀!下來了,問他:「您這是哪一派?」——「雲派!」他聰明,腦子快,能「鑽鍋」,沒唱過的戲,說說,就上去了,還保管不會出錯。他台下人緣也好。從來不「拿糖」、「吊腰子」。為了戲份、包銀不合適,臨時把戲「砍」下啦,這種事他從來沒幹過。戲班裡的事,也挺複雜,三叔二大爺,師兄,師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癟啦,仨一群,倆一夥,你踩和我,我擠兌你,又合啦,又「咧」啦……經常鬧紛紛。常言說:「寧帶千軍,不帶一班。」這種事,致秋從來不往裡摻和。戲班裡流傳兩句「名賢集」式的處世格言,一是「小心幹活,大膽拿錢」,一是「不多說,不少道」,致秋是身體力行的。他愛說,但都是海聊窮逗,從不鉤心鬥角,搬弄是非。因此,從南到北,都願意用他,來約的人不少,他在家賦閑當「散仙」的時候不多。

他給言菊朋掛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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