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花

晚飯花就是野茉莉。因為是在黃昏時開花,晚飯前後開得最為鬧哄,故又名晚飯花。

野茉莉,處處有之,極易繁衍。高二三尺,枝葉披紛,肥者可蔭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長大,其色多種易變。子如豆,深黑有細紋,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與馬蘭頭相類。根大者如拳、黑硬,俚醫以治吐血。

——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

珠子燈

這裡的風俗,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燈。送燈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節前幾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燈的隊伍。幾個女用人,穿了乾淨的衣服,頭梳得光光的,戴著雙喜字大紅絨花,一人手裡提著一盞燈;前面有幾個吹鼓手吹著細樂。遠遠聽到送燈的簫笛,很多人家的門就開了。姑娘、媳婦走出來,倚門而看,且指指點點,悄悄評論。這也是一年的元宵節景。

一堂燈一般是六盞。四盞較小,大都是染成紅色或白色,而且畫了紅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盞是麒麟送子:一個染色的琉璃角片紮成的娃娃騎在一匹麒麟上。還有一盞是珠子燈:綠色的玻璃珠子穿紮成的很大的宮燈。燈體是八扇玻璃,漆著紅色的各體壽字,其餘部分都是珠子,頂蓋上伸出八個珠子的鳳頭,鳳嘴裡銜著珠子的小幡,下綴珠子的流蘇。這盞燈分量相當的重,送來的時候,得兩個人用一根小扁擔抬著。這是一盞主燈,掛在房間的正中。旁邊是麒麟送子,玻璃泡子掛在四角。

到了「燈節」的晚上,這些燈里就插了紅蠟燭,點亮了。從十三「上燈」到十八「落燈」,接連點幾個晚上。平常這些燈是不點的。

屋裡點了燈,氣氛就很不一樣了。這些燈都不怎麼亮(點燈的目的原不是為了照明),但很柔和。尤其是那盞珠子燈,灑下一片淡綠的光。綠光中珠幡的影子輕輕地搖曳,如夢如水,顯得異常安靜。無宵的燈光擴散著吉祥、幸福和朦朧曖昧的希望。

孫家的大小姐孫淑芸嫁給了王家的二少爺王常生。她屋裡就掛了這樣六盞燈。不過這六盞燈只點過一次。

王常生在南京讀書,秘密地加入了革命黨,思想很新。訂婚以後,他請媒人捎話過去:請孫小姐把腳放了。孫小姐的腳當真放得很好,看起來就不像裹過的。

孫小姐是個才女。孫家對女兒的教育很特別,教女兒讀詩詞。除了《長恨歌》《琵琶行》,孫小姐能背全本《西廂記》。嫁過來以後,她也看王常生帶回來的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和林譯小說《迦茵小傳》《茶花女遺事》……

兩口子琴瑟和諧,感情很好。

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抬回來不到半個月,就死了。

王常生臨死對夫人留下遺言:「不要守節」。

但是說了也無用。孫王兩家都是書香門第,從無再婚之女。改嫁,這種念頭就不曾在孫小姐的思想里出現過。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從此,孫小姐就一個人過日子。這六盞燈也再沒有點過了。

她變得有點古怪了,她屋裡的東西都不許人動。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永遠是什麼樣子,不許挪動一點。王常生用過的手錶、座鐘、文具,還有他養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來的位置。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屋裡的桌子椅子、茶壺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從王常生死後,除了過年之前,她親自監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用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許擦拭。裡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個白瓷的茶盤,一把茶壺,四個茶杯。茶杯倒扣著,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茶壺是荸薺形的扁圓的,茶壺的鼓肚子下面落不著塵土,茶盤裡就清清楚楚留下一個乾淨的圓印子。

她病了,說不清是什麼病。除了逢年過節起來幾天,其餘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整天地躺著。除了那個女用人,沒有人上她屋裡去。

她就這麼躺著,也不看書,也很少說話,屋裡一點聲音沒有。她躺著,聽著天上的風箏響,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鵓鴣鴣——咕,鵓鴣鴣——咕」,聽著麻雀在檐前打鬧,聽著一個大蜻蜓振動著透明的翅膀,聽著老鼠咬嚙著木器,還不時聽到一串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是珠子燈的某一處流蘇散了線,珠子落在地上了。

女用人在掃地時,常常掃到一二十顆散碎的珠子。

她這樣躺了十年。

她死了。

她的房門鎖了起來。

從鎖著的房間里,時常還聽見散線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晚飯花

李小龍的家在李家巷。

這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相當寬,可以並排走兩輛黃包車。但是不長,巷子里只有幾戶人家。

西邊的北口一家姓陳。這家好像特別的潮濕,門口總飄出一股濕布的氣味,人的身上也帶著這種氣味。他家有好幾棵大石榴,比房檐還高,開花的時候,一院子都是紅通通的。結的石榴很大,垂在樹枝上,一直到過年下雪時才剪下來。

陳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

東邊,靠北是一個油坊的堆棧,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個大字:「雙窨香油,照庄發客」。

靠南一家姓夏。這家進門就是鍋灶,往裡是一個不小的院子。這家特別重視過中秋。每年的中秋節,附近的孩子就上他們家去玩,去看院子里還在開著的荷花,幾盆大桂花,缸里養的魚;看他家在院子里擺好了的矮腳的方桌,放了毛豆、芋頭、月餅、酒壺,準備一家賞月。

在油坊堆棧和夏家之間,是王玉英的家。

王家人很少,一共三口。王玉英的父親在縣政府當錄事,每天一早便提著一個藍布筆袋,一個銅墨盒去上班。王玉英的弟弟上小學。王玉英整天一個人在家。她老是在她家的門道里做針線。

王玉英家進門有一個狹長的門道。三面是牆:一面是油坊堆棧的牆,一面是夏家的牆,一面是她家房子的山牆。南牆盡頭有一個小房門,裡面才是她家的房屋。從外面是看不見她家的房屋的。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一年四季,照不進太陽。夏天很涼快,上面是高高的藍天,正面的山牆腳下密密地長了一排晚飯花。王玉英就坐在這個狹長的天井裡,坐在晚飯花前面做針線。

李小龍每天放學,都經過王玉英家的門外。他都看見王玉英(他看了陳家的石榴,又看了「雙窨香油,照庄發客」,還會看看夏家的花木)。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

這是李小龍的黃昏。要是沒有王玉英,黃昏就不成其為黃昏了。

李小龍很喜歡看王玉英,因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長得很黑,但是兩隻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個很好看的身子。

紅花、綠葉、黑黑的臉、明亮的眼睛、白的牙,這是李小龍天天看的一張畫。

王玉英一邊做針線,一邊等著她的父親。她已經燜好飯了,等父親一進門就好炒菜。

王玉英已經許了人家。她的未婚夫是錢老五。大家都叫他錢老五。不叫他的名字,而叫錢老五,有輕視之意。老人們說他「不學好」。人很聰明,會畫兩筆畫,也能刻刻圖章,但做事沒有常性。教兩天小學,又到報館裡當兩天記者。他手頭並不寬裕,卻打扮得像個闊少爺,穿著細毛料子的衣裳,梳著油光光的分頭,還戴了一副金絲眼鏡。他交了許多「三朋四友」,風流浪蕩,不務正業。都傳說他和一個寡婦相好,有時就住在那個寡婦家裡,還花寡婦的錢。

這些事也傳到了王玉英的耳朵里。連李小龍也都聽說了嘛,王玉英還能不知道?不過王玉英倒不怎麼難過。她有點半信半疑。而且她相信她嫁過去,他就會改好的。她看見過錢老五,她很喜歡他的人才。

錢老五不跟他的哥哥住。他有一所小房,在臭河邊。他成天不在家,門老是鎖著。

李小龍知道錢老五在哪裡住。他放學每天經過。他有時扒在門縫上往裡看:裡面有三間房,一個小院子,有幾棵樹。

王玉英也知道錢老五的住處。她路過時,看看兩邊沒有人,也曾經扒在門縫上往裡看過。

有一天,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

從此,這條巷子里就看不見王玉英了。

晚飯花還在開著。

李小龍放學回家,路過臭河邊,看見王玉英在錢老五家門前的河邊淘米。只看見一個背影。她頭上戴著紅花。

李小龍覺得王玉英不該出嫁,不該嫁給錢老五。他很氣憤。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

三姊妹出嫁

秦老吉是個挑擔子賣餛飩的。他的餛飩擔子是全城獨一份,他的餛飩也是全城獨一份。

這副擔子非常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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