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居

安樂居是一家小飯館,挨著安樂林。

安樂林圍牆上開了個月亮門,門頭磚額上刻著三個經石峪體的大字,像那麼回事。走進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有幾十棵楊樹。當中種了兩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這就是僅有的觀賞植物了。這個林是沒有什麼逛頭的,在林子里走一圈,五分鐘就夠了。附近一帶養鳥的愛到這裡來掛鳥。他們養的都是小鳥,紅子居多,也有黃雀。大個的鳥,畫眉、百靈是極少的。他們不像那些以養鳥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們的說法是「瞎玩兒」。他們不養大鳥,覺得那太費事,「是它玩我,還是我玩它呀?」把鳥一掛,他們就蹲在地下說話兒,也有自己帶個馬扎兒來坐著的。

這麼一片小樹林子,名聲卻不小,附近幾條衚衕都是依此命名的。安樂林頭條、安樂林二條……這個小飯館叫做安樂居,挺合適。

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主食是包子、花捲。每天賣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的。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兩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麴、華燈大麴乃至衡水老白乾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台的是最高層次。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於一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他們有時也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麴的味道不能容忍。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雞子。拌粉皮。豬頭肉,單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豬蹄,偶有豬尾巴,一忽的工夫就賣完了。也有時賣燒雞、醬鴨,切塊。最受歡迎的是兔頭。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綳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乾淨,連一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酒客進門,都有準時候。

頭一個進來的總是老呂。安樂居十點才開門。一開門,老呂就進來。他總是坐在靠窗戶一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這成了他的專座。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張方凳上,——脫了鞋。他不喝安樂居的一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一個扁長的瓶子,一瓶子裝三兩。酒杯也是自備的。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我喝不來急酒。有人結婚,他們鬧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邊喝酒,吃兔頭,一邊不住地抽關東煙。他的煙袋如果丟了,有人撿到,一定會送還給他的。誰都認得:這是老呂的。白銅鍋兒,白銅嘴兒,紫銅桿兒。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這人整個兒是個慢性子。說話也慢。他也愛說話,但是他說一個什麼事都只是客觀地敘述,不大參加自己的意見,不動感情。一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一點感慨:「那會兒,兔頭,五分錢一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西頭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渾愣,愛打架。屠老頭兒到永春飯館去喝酒,和服務員吵起來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領子。服務員一胳臂把他搡開了。他憋了一肚子氣。回去跟兒子一說。他兒子二話沒說,撿了塊磚頭,到了永春,一磚頭就把服務員腦袋開了!結果:兒子抓進去了,屠老頭還得負責人家的醫藥費。這件事老呂親眼看見。一塊喝酒的問起,他詳詳細細敘述了全過程。坐在他對面的老聶聽了,說:

「該!」

坐在裡面犄角的老王說:

「這是什麼買賣!」

老呂只是很平靜地說:「這回大概得老實兩天。」

老呂在小紅門一家木材廠下夜看門。每天騎車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鐘。他想往近處挪挪,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說:「算了!遠就遠點吧。」

他在木材廠餵了一條狗。他每天來喝酒,都帶了一個塑料口袋,安樂居的顧客有吃剩的包子皮,碎骨頭,他都撿起來,給狗帶去。

頭幾天,有人要給他說一個後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這事他的酒友都知道,知道他已經考慮了幾天了,問起他:「成了嗎?」老呂說:「不說了。」他說的時候神情很輕鬆,好像解決了一個什麼難題。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輕鬆。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不說了?不說了好!添亂!」

老呂於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煙。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面。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眼。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一口一口地抿。老聶每次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強往他酒碗里倒一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來了,擱了一個小提包,轉身騎車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來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這是為他的貓「奔」的,他當然也吃點。他喂著一隻小貓。「這貓可仁義!我一回去,它就在你身上蹭——蹭!」他愛吃豆製品。熏干、雞腿、麻辣絲……小蔥下來的時候,他常常用鋁飯盒裝來一些小蔥拌豆腐。有一回他裝來整整兩飯盒腌香椿。「來吧!」他招呼全店酒友。「你哪兒來這麼多香椿?這得不少錢!」——「沒花錢!鄉下的親家帶來的。我們家沒人愛吃。」於是酒友們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給了老呂。「吃完了,給我把飯盒帶來!」一口把余酒喝凈,退了杯,「回見!」出門上車,吱溜——沒影兒了。

老聶原是做小買賣的。他在天津三不管賣過相當長時期炒肝。現在退休在家。電話局看中他家所在的「點」,想在他家安公用電話。他嫌錢少,麻煩。挨著他家的汽水廠工會願意每月貼給他三十塊錢,把廠里職工的電話包了。他還在猶豫。酒友們給他參謀:「行了!電話局每月給錢,汽水廠三十,加上傳電話、送電話,不少!坐在家裡拿錢,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去!」他一想:也是!

老聶的日子比過去「滋潤」了,但是他每頓還是只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畫家來了。畫家風度翩翩,梳著長長的背發,永遠一絲不亂。衣著入時而且合體。春秋天人造革獵服,冬天羽絨服。他從來不戴帽子。這樣的一表人才,安樂居少見。他在文化館工作,算個知識分子,但對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他這喝酒真是別具一格:二兩酒,一揚脖子,一口氣,下去了。這種喝法,叫做「大車酒」,過去趕大車的這麼喝。西直門外還管這叫「駱駝酒」,趕駱駝的這麼喝。文墨人,這樣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過去是街坊。喝了酒,總要走過去說幾句話。「我給您添點?」老王擺擺手,畫家直起身來,向在座的酒友又都點了點頭,走了。

我問過老王和老聶:「他的畫怎麼樣?」

「沒見過。」

上海老頭來了。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他的話很特別,在地道的上海話里往往摻雜一些北京語彙:「沒門兒!」「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後語:「那麼好!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彙、歇後語一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語音,挺絕。上海老頭家裡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面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從提包里摸出一個小飯盒,裡面有一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隻油爆蝦、兩塊豆腐乾。要了一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別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一隻鳥(讀如「屌」),格小酒館,好比地上一棵樹。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一落格。」

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隻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米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兒!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麼?喝酒的都是屌?」

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炒烹炸,南甜北咸,東辣西酸。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聽到他還有什麼特別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只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多也只能是一個「二葷鋪」的「二把刀」。——「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麼菜都只是「肉上找」,炒肉絲、熘肉片、扒肉條……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這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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