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孫萬代

傅玉濤是「寫字」的。「寫字」就是給劇場寫海報,給戲班抄本子。抄「總講」(全劇),抄「單提」(分發給演員的,只有該演員所演角色的單獨的唱詞)。他的字寫得不錯,「歐底趙面」。時不常的,有人求他寫一個單條,寫一個扇面。後來,海報改成了彩印的,劇本大都油印了或打字了,他就到劇場賣票。日子還算混得過去。

他有個癖好,愛收藏小文物。他有一面葡萄海馬鏡,一個「長樂未央」瓦當,一塊藕粉地雞血石章,一塊「都陵坑」田黃,一對趙子玉的蛐蛐罐,十幾把扇子。齊白石、陳衡恪、姚茫父、王夢白、金北樓、王雪濤。最名貴的是一把吳昌碩畫的,畫的是枇杷,題句是「鳥疑金彈不敢啄」。他不養花,不養鳥,沒事就是反反覆覆地欣賞他的藏品。這些小文物大都是花不多的錢從打小鼓的小趙手裡買的。小趙和他是街坊,收到什麼東西願意讓傅玉濤過過眼,小趙佩服傅玉濤,認為他懂行。傅玉濤也確實幫小趙鑒定過一些字畫瓷器,使小趙賣了一個好價錢。

一天,小趙拿了一對核桃,請傅玉濤看看,能不能賣個塊兒八毛的。傅玉濤接過來一看,用手掂了掂兩顆核桃,說:

「哎呀,這可是好東西!兩顆核桃的大小、分量、形狀,完全一樣,是天生的一對。這是『子孫萬代』呀!」

「什麼叫『子孫萬代』?」

「這你都不懂,虧你還是個打小鼓的呢!你看,這核桃的疙瘩都是一個一個小葫蘆。這就叫『子孫萬代』。這是真的『子孫萬代』。」

「『子孫萬代』還有真假之分?」

「真的葫蘆是生成的,假『子孫萬代』動過刀,有的葫蘆是刻出來的。這對核桃可夠年份了。大概已經經過兩代人的手。沒有個幾十年,揉不出這樣。你看看這顏色:紅里透紫,紫里透紅,晶瑩發亮,乍一看,像是外面有一層水。這種色,是人的血氣透進核桃所形成。好東西!好東西!讓給我吧!」

「傅先生喜歡,拿去玩吧。」

「得說個價。」

「咳,說什麼價,我一毛錢收來的。」

「那,這麼著吧,我給兩塊錢,算是佔了你的大便宜了。」

「傅先生,您這是幹什麼!咱們是老街坊,我受過您的好處,一對核桃還過不著嗎?」

傅玉濤掏出兩塊錢,塞進小趙的口袋。

「傅先生!傅先生!唉,這是怎麼話說的!」

傅玉濤對這一對核桃真是愛如性命,他做了兩個平絨小口袋,把兩顆核桃分別裝在裡面,隨身帶著。一有空,就取出來看看,輕輕地揉兩下,不多揉。這對核桃正是好時候,再多揉,就揉過了,那些小葫蘆就會圓了,模糊了。

「文化大革命」。

紅衛兵到傅玉濤家來破四舊,把他的小文物裝進一個麻袋,呼嘯而去。

四人幫垮台。

傅玉濤不再收藏文物,但是他還是愛逛地攤,逛古玩店。有時他想也許能遇到這對核桃。隨即覺得這想法很可笑。十年浩劫,多少重要文物都毀了,這對核桃還能存在人間么?

一天,他經過缸瓦市一個小古玩店,進去看了看。一看,他的眼睛亮了:他的那對核桃!核桃放在一個瑪瑙碟子里。他掏出放大鏡,隔著櫥櫃的玻璃細細地看看:沒錯!這對核桃他看的次數太多了,核桃上有多少個小葫蘆他都數得出來。他問售貨員:「這對核桃是什麼人賣的?」——「保密」。——「原先核桃有兩個平絨小口袋裝著的。」——「有。扔了。你怎麼知道?」——「小口袋是我縫的。」——「?」傅玉濤看了看標價:外匯券250。這時進來了一個老外。老外東看看,西看看,看見這對核桃。

「這是什麼?」

售貨員答:「核桃。」

「玉的?」

「不是玉的。就是核桃。」

「那為什麼賣那麼貴?」

售貨員請傅玉濤給老外解釋解釋。

傅玉濤說:

「這不是普通的核桃,是山核桃。」

「山核桃?」

「這種核桃不是吃的,是揉的。」

「揉的?」

傅玉濤叫售貨員把玻璃櫃打開。傅玉濤把兩顆核桃拿在手裡,熟練地揉了幾圈。

「這樣。」

「揉,有什麼好處?」

「舒筋活血。」

「舒,筋,活,血?」

「你看這核桃的色,紅里透紫,紫里透紅,這是人的血氣透進了核桃。」

「血——氣?」

「把核桃揉成這樣,得好幾十年。」

「好幾十年?」

「兩代人。」

「兩代人,揉一對核桃?」

「Yes!」

「這對核桃,有一個名堂,叫『子孫萬代』。」

「子孫萬代?」

「您看這一個一個小疙瘩,都是小葫蘆。」傅玉濤把放大鏡給老外,老外使勁地看。

「是雕刻的?」

「No,是天生的。」

「天生的?噢,上帝!」

「這樣的核桃,全中國,您找不出第二對。」

「我買了!」

老外付了錢,對傅玉濤說:

「Thank You,謝謝你!」

老外拿了這對子孫萬代核桃,一路上嘟噥:

「子,孫,萬,代!子孫萬代!」

傅玉濤回家,炒了一個麻豆腐,喝了二兩酒,用筷子敲著碗也唱了一句西皮慢三眼: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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