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記事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做什麼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麼,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渺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 ,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裡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裡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裡的人,衣服被裡洗過後,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晒乾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壠,牛棚水車,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乾,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樊川、界首,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裡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和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裡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傢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裡,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裡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裡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樣。這裡沒有一家店鋪。這裡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不一樣。這裡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裡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里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台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蔔的(紫蘿蔔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蔔,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裡紅的,賣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裡。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裡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傢伙。香爐、蠟台、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陪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櫃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並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系裡夾著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錫匠在人家門道里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里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兒就化了;然後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里),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後,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鋥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夥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餘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乾淨;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閒遊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他屋裡有好些白蠟桿,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面場地上打對兒。老錫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此之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錫匠並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曲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裝彩唱。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里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裡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麼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風時把茅草颳走。這裡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二百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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