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他為什麼要到「內地」來?不大可解,也沒有人間過他。自然,你現在要是問我究竟為什麼大遠地跑到昆明過那麼幾年,我也答不上來。從前很說過一番大道理,經過一個時間,知道半是虛妄,不過就是那麼股子衝動,年紀輕,總希望向遠處跑;而且也是事實,我要讀書,學校都往裡搬了;大勢所趨順著潮流一帶,就把我帶過了干山萬水。總是偶然,我不強說我的行為是我的思想決定的。實在我那時也說不上有什麼思想。我並沒有說現在就有。這個人呢?似乎他的身邊不會有什麼偶然,那個潮流不大可能波及到他。我很知道,我們那一帶,就是像我這樣的年紀也多還是安土重遷的。在家干、日好,出外一時難,小時候我們聽老人戒說行旅的艱險絕不少於「萬惡的社會」的時候。他近四十邊上的人了,又是「做店」的。做店人跑上五七個縣份照例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關於各地茶館、浴室、窯姐兒、鎮水銅牛、大火燒了的廟,就夠他們向人聊一輩子;這種人見過世面,已經有資格稱為百事通,為人出意見,拿主意,凡事皆有他一份,社會地位極高,再也不必跑到左不過是那樣的生疏地方去。他還當真走上好幾千里幹什麼?好馬不吃窩邊草,憋了什麼氣,要到個親舊耳目不及的地方來創一番事業,等將來衣錦榮歸,好向家裡妻子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們」么?看他不像是那種咬牙發狠的人,他走路說話全表示他是個慢性子,是女人們稱之為「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角色。再說,又何必用這麼遠,千里之內盡可以做個跨海征東薛仁貴、楚國為官的秋胡了。也許是他受了危言聳聽的宣傳,覺得日本人一來,可怕到不可想像的程度,或者是他遭了什麼大不幸或難為情事情,本土存身不得,恰好有個親戚到內地來做事,需要個能寫字算賬的身邊人,機緣湊巧,無路可走之中他勃然打定了主意來「玩玩」了?也只是「也許」。反正,他就是來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種人。

到我們認識他時,他開了個小吃食鋪子,在我們學校附近。

初時,大家還帶得三個月至半年的用度,而且不時還可接到匯款,生活標準比在家時低不太多,稍有借口,或誰過生日,或失物復得,或接到一封字跡娟秀的信,或沒有理由,大家「通過」一下,即可有人做東請客。在某個限度內還可挑一挑地方。有人說,開了個揚州館子,那就怎麼也得巧立名目去吃他一頓。

學校附近還像從前學校附近一樣,開了許多小館子。開館子的多是外鄉人。湖南的、江西的、山東的、河北的,一種同在天涯之感把老闆夥計跟學生接連起來,而且他們本來直接間接地就與學校有相當關係,學生吃飯,老闆夥計就坐在旁邊談天說地;而學生也喜歡到鍋灶旁站著,一邊聽新聞故事,一邊欣賞炒菜藝術。這位揚州人老闆,一看即與別人不同,他穿了一身鐵機紡綢褂褲在那兒炒菜!盤花紐子,紐襻兒里拖出一段銀錶鏈。雪白的細麻紗襪,一雙淺口乾層底直貢呢鞋。細細軟軟的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亂。左手無名指上還套了個韭菜葉指環。這一切在他周身那股子斯文勁兒上配合得恰到好處。除了他那點流利合拍的翻鍋子動鏟子的手法,他無處像個大師傅、像個吃這一行飯的。這比他的雞絲雪裡蕻、炒假螃蟹、過油肉更令我們發生興趣。這個館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個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擺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木架上還放了兩盆花。就是足球隊員、跳高選手來,看看牆上菜單上那一筆成親王體的字,也不便太囂張放肆了。

有時,過了熱市,吃飯的只有幾個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會捧了把細瓷茶壺出來,客氣幾句,「菜炒得不好,這裡的醬油不行」,「黃芽菜教孩子切壞了,誰教他切的!紅燒才能橫切,炒,要切直絲的」。有時也談談時事,說點故鄉消息,問問這裡的名勝特產,聲音低緩而有感情。我們已經喜歡去坐茶館了,有時在茶館也可以碰到他,獨自看一張報紙或支頤眺望街上行人。他還給我們付了幾回茶錢,請我們抽煙。他抽煙也是那麼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吸,彷彿有無窮滋味。有時事完了,不喝茶,他去蹓躂,兩手反背在後面,一種說不出的悠徐閑散。出門稍遠,則穿了灰色熟羅長衫,還帶了把湘妃竹摺扇。想見從前他一定喜歡養養鳥,聽聽書,常上富春坐坐的。他自己說原在轅門橋一個大綢緞莊做事,看樣子極像。然而怎麼會到這兒來開一個小飯館的呢?這當中必有一段故事,他不往下說,我們也不好究問。

館子菜什麼菜都是一個滋味,家家一樣,只有他那兒雖然品色不多,卻莫不精緻有特色。或偶爾興發,還可以跟他商量商量,請他表演幾個道地揚州菜,獅子頭、芙蓉鯽魚、叉子燒鴨,他必不惜工本,做得跟家裡請客一樣,有幾個菜據說在揚州本地都很少有人做得好。這位綢緞店的「同事」大概平日在家極講究吃食,學會了烹調,想不到自己竟改行作了飯師傅。這不免是降低了一級,我們去吃飯,總似乎有點歉意。也許他看得比較高一層,所以態度上從未使我們不安。他自己好像已不頂在乎了。生意好,有錢掙,也還高高興興的。果然半年下來,店門關了幾天,貼出了條子:「修理爐灶,休業數天。」

新萬年紅朱箋招紙貼出來,一早上就川流不息地坐滿了人。老闆聽從有人的建議,請了個南京師傅來做包子煮麵,帶賣早晚市了。我一去,學著揚州話,跟他道一聲:「恭喜恭喜。」

恭喜他擴充營業,同時我已經看到後面小天井裡一個女人坐著揀菜,髮髻上一朵雙喜絨花。老闆拱拱手:「托福托福,鬧著玩的。」

女人不知是誰給說的媒,好像是這條街上一個煙鬼的女兒,時常也看她蓬著頭出來買香油腌菜蚊煙香,臉色黃巴巴的,樣子平平常常。可是因為年紀還不頂大,攏光了頭髮,搽了雪花膏,還敷了點胭脂,就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以前沒的好處全露了出來。老闆看樣子很喜歡,不時回頭,走過去低低說幾句話,讓她偏了頭,為拈去一片草屑塵絲,他那個手勢就比一首情詩還值得一看。老闆自己自然也年輕了不少,或者不如說一般人都不免,而實際上一個才四十的人不應便有的老態全借了一個年輕的身體而沖失了。要到這樣的年齡大概才真知道如何愛惜女人。

灶下,那個南京師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彷彿想把他的熱心變成包子的滋味,摘蒂子,刮餡兒心,那麼捏幾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節,如一個熟練的舞蹈家或魔術師的手腳。今天是第一天。他忙,沒什麼工夫想什麼,就這個「第一天」一定在他腦子裡閃了好多次。這三個字包含的感情很多,他自己一時也分辨不清,大體上都結成了一團希望,就像那個蒸籠冒出來的一陣一陣子的熱氣。聽他拍打著包子皮,聲音鈍鈍的,手掌一定很厚!他腦袋剃得光光的,後腦勺子擠成了三四疊,一用力,直扭動。他一身老藍布衣褲,腰裡一條洋面口袋改成的圍裙。從上到下,無一處不像一個當行麵食店師傅,跟揚州人老闆相互映照,很有趣味。

然而不知什麼道理,那一頓早點沒有留給我什麼印象。等的時候太長,而吃的時候太短。我自己也不好,不愛吃豬肝,為什麼叫了碗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面是「機器面」,沒有辦法,生意太好,擀麵來不及。是誰給他提了那麼幾個藝術字?三個月之後這幾個字一定浸透了油氣的,活該!

不久滇越鐵路斷了,各處「轉進」的戰事使好多人的故鄉隨「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傷感老歌一齊失去。ical的習氣普遍地增高:而洗衣的錢付得少了,因為舊了破了,破舊了的衣服就去賣了。渺乎其遠的希望造成許多浪子。有些人對書本有興趣,抱殘守拙,顯得極其孤高。希望既遠,他們可看到比希望還遠的地方。因為形狀襤褸,倒更刺激他們精神的高貴,以作為一種補償。這是一種鬥爭,沉默而堅持,在日常的委屈悲憤的世俗感情的敗落中要引接山頭地底水泉來灌溉一顆心的滋長,是困苦的。有些失了節,向現實投了降,做起生意來了,由微見著,雖無大手筆,但以玩票姿態轉而下海,不失為一個「名家」局面。後一種人數自極少。正因為少,故在校中行動常在一望而可指出。這才是一個開始,唯足以啟發以後的不正常。本來戰爭的另一名詞即不正常。這點不正常就直接影響綠楊飯店的營業。現在,綠楊飯店已經為人耳熟,代替原來的「揚州人」。在它開張了,又擴充了時候,綠楊飯店是一個名詞。一個名詞彷彿可有可無的。而現在綠楊飯店成了一個實體,店的一切與它的招牌分不開了。

第一,揚州人已經不能代表一個店了;而且這個飯店已經非常地像一個飯店,有時簡直還過了分!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我從他的後腦勺上即看出這是屬於那種會堆砌「成功」的人。他實事求是,穩紮穩打,抓緊機會,他知道錢是好的,活下來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價。為了那個代價,所以他肯努力。他一早晨沖寒冒露趕到小南門去買肉,因為每斤便宜多少錢;為了搬運兩袋麵粉,他可以跟挑夫說許多好話或罵許多難聽話;他一邊下面,一邊瞟著門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