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溟。

——《莊子·逍遙遊》

很多歌消失了。

許多歌的詞、曲的作者沒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極少數的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縣立第五小學歷年畢業了不少學生。他們多數已經是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之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夠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看吾校巍巍峻峻,

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

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

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紀念周」,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最後是唱校歌。一個擔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道:「唱——校——歌!」全校學生,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樹葉都在唱。他們接連唱了六年,直到畢業離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腦子裡了。說不定臨死的時候還會想起這支歌。

歌詞的意思是沒有人解釋過的。低年級的學生幾乎完全不懂它說的是什麼。他們只是使勁地唱,並且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級,就逐漸明白了,因為唱的次數太多,天天就生活在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來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學校的東邊緊挨一個寺,叫做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鐘。鍾撞起來嗡嗡地響。「神山爽氣」是這個縣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裡,「爽氣」是什麼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很美,而且有一種神秘感。下面的歌詞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是說學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個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學。總的說來是說這個學校很好。十來歲的孩子很為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且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畢業典禮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畢業」),幾位老師們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道:「唱——校——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玻璃一樣的童聲高唱起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這是這首歌的立意所在,點睛之筆,其餘的,不過是敷陳其事。從語氣看,像是少年對自己的勗勉,同時又像是學校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他們知道,畢業出去的學生,日後多半是會把他們忘記的。

畢業生中有一些是乘風破浪,做了一番事業的;有的離校後就成為泯然眾人,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貼切。朴樸實實,平平常常,和學校很相稱。一個在寺廟的廢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學,又能寫出多少詩情畫意呢?人們有時想起,只是為了從乾枯的記憶里找回一點淡淡的童年,在歌聲中想起那些校園裡的薔薇花,冬青樹,擦了無數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課下課的鐘聲,和球場上像煙火一樣升到空中的一陣一陣的明亮的歡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鵬,字北溟,三十後,以字行。家世業儒。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靠當塾師、教蒙學,以維生計。三代都住在東街租來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臨街有兩扇白木的板門,真是所謂寒門。先生少孤。嘗受業於邑中名士談甓漁,為談先生之高足。

這談甓漁是個詩人,也是個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過舉人,名氣卻很大。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無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陽溧陽等地就館。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談先生於是身價百倍,高門大族,爭相延致。晚年憚於舟車,就用學生謝師的銀子,回鄉蓋了一處很大的房子,閉戶著書。書是著了,門卻是大開著的。他家門樓特別高大。為什麼蓋得這樣高大?據說是蓋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學生的紗帽翅兒。其實,哪會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頂子,纓帽花翎,沒有帽翅。地方上人這樣的口傳,無非是說談老先生的闊學生很多。這座大門裡每年進出的知縣、知府,確實不在少數。門樓寬大,是為了供轎夫休息用的。往年,兩邊放了極其寬長的條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談家門樓巍然突出,老遠的就能看見,成了指明方位的一個標誌,一個地名。一說「談家門樓」東邊,「談家門樓」斜對過,人們就立刻明白了。談甓漁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書,學問很大,可是不識數,不會數錢。他家裡什麼都有,可是他願意到處閑逛,到茶館裡喝茶,到酒館裡喝酒,煙館裡抽煙。每天出門,家裡都要把他需用的煙錢、茶錢、酒錢分別裝在布口袋裡,給他掛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實的「杖頭錢」。他常常傍花隨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愛吃螃蟹,可是自己不會剝,得由家裡人把蟹肉剝好,又裝回蟹殼裡,原樣擺成一個完整的螃蟹。兩個螃蟹能吃三四個小時,熱了涼,涼了又熱。他一邊吃蟹,一邊喝酒,一邊看書。他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點過翰林的李三麻子遠遠從轎簾里看見談老先生曳杖而來,也要趕緊下橋,避立道側。他教學生,教時文八股,也教古文詩賦,經史百家。他說:「我不願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如鄭板橋所說,對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概很會教書,經他教過的學生,不通的很少。

談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窮,他教高先生書,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親封了節敬送去,談老先生必親自上門退回,說:

「老嫂子,我與高鵬的父親是貧賤之交,總角之交,你千萬不要這樣!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負故人。高鵬的天資,雖只是中上,但很知發憤。他深知先人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詩文都很有可觀,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鵬終將徙於南溟。高了,不敢說。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讓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歲的時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眾人說:高家的風水轉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舉。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裡增添了幾個瘋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 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獃子。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說起話滿嘴之乎者也。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徐獃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念到曾經業師濃圈密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面帶微笑,如醉如痴,彷彿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只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長歌當哭,其聲冤苦。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獃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斷,高北溟怎麼辦呢?

頭二年,他還能靠筆耕生活。談先生還沒有死。有人求談先生的文字,碑文墓誌,壽序輓聯,談先生都推給了高先生。所得潤筆,尚可粥。談先生壽終,高北溟緦麻服孝,盡禮致哀,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泣讀之後,憂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開設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教他們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數極其守舊的人家,都已經把孩子送進學校了。他也曾掛牌行醫看眼科。談甓漁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醫生。他中舉之後,還偶爾為人看眼疾。他勸高鵬也看看眼科醫書,給他講過平熱瀉肝之道。萬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長,能夠糊口。可是城裡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紅火眼的,多半到藥店里買一副鵝瓴眼藥(裝在一根鵝毛瓴管里的紅色的眼藥),清水化開,用燈草點進眼內,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婦內外大小方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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