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冬心

召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剛從杭州掃墓回來。給祖墳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筆錢。杭州官員饋贈的程儀殊不豐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蒓菜,罈罈罐罐,裝了半船。裝蒓菜的磁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夠老是飲花雕酒喝蒓菜湯過日腳么?開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揚州的。剛一進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是托李馥馨茶葉庄的船帶回來的。附有一封信。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金冬心當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後,來求冬心先生寫字畫畫的不多,他又買了兩塊大硯台,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手頭就有些緊。進了臘月,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書畫。自以為這主意很別緻。他知道他的字畫在揚州實在不大賣得動了,太多了,幾乎家家都有。過了正月初六,就叫陳聾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憑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計不難推銷出去。他希望一張賣五十兩。少說,也能賣二十兩。不說別的,單是烏木燈架,也值個三兩二兩的。那麼,不無小補。

袁子才在小倉山房接見了陳聾子,很殷勤地詢問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麼轟動一時的詩文,說:「燈是好燈!詩、書、畫,可稱三絕。先放在我這裡吧。」

金冬心原以為過了元宵,袁子才就會兌了銀子來。不想過了清明,還沒有消息。

現在,退回來了!

袁枚的信寫得很有風致:「……金陵人只解吃鴨,光天白日,尚無目識字畫,安能於光燭影中別其媸妍耶?……」

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州的鹺賈打秋風!俗!

晚上吃了一碗雞絲麵,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

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螺春,念了兩遍《金剛經》,趿著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寶珠山茶開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興緻。他惦記著那十盆蘭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園新從福建運到十盆素心蘭。那樣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個箭子!索價五兩一盆,不貴!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燈賣出去,這十盆建蘭就會擺在他的小花圃葦柵下的石條上。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

他踱回書齋里,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而且從字裡行間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陳聾子描繪的隨園:有幾棵柳樹,幾塊石頭,有一個半乾的水池子,池子邊種了十來棵木芙蓉,到處是草,草里有蜈蚣……這樣一個破園子,會是江寧織造的大觀園么?可笑! 此人慣會吹牛,裝模作樣!他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借別人的賞識,為自己吹噓。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詩被人嫌只為多!」再看看標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了一通!畢秋帆是什麼?商人耳!鄭板橋對袁子才曾作過一句總評,說他是「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裡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麼函件簡帖。陳聾子捧出了一疊。金冬心拆看了幾封,都沒有什麼意思,問:「還有沒有?」

陳聾子把腦門子一拍,說:「有!我差一點忘了,我把它單獨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門有一張請帖,來了三天了!」

「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哎喲!」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著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催請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道,非比尋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轎,往平山堂一看,只見揚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藩臬二司、河工漕運、當地耆紳、清客名士,濟濟一堂。花翎補服,輝煌耀眼;輕衣緩帶,意態蕭閑。程雪門已在正面榻座上陪著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來了,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鐵大人從都里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門道了一聲「得罪!」自去應酬別的客人。大家只見鐵保珊傾側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知他們談些什麼,不免悄悄議論。

「雪門今天請金冬心來陪鐵保珊,好大的面子!」

「聽說是鐵保珊指名要見的。」

「金冬心這時候才來,架子搭得不小!」

「看來他的字畫行情要漲!」

少頃宴齊,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擺開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從命。程雪門在這桌的主座上陪著。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鐵大人接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實在是沒有胃口,接到請帖,說:「請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程雪門說一定照辦。按揚州請客的規矩,菜單曾請鐵保珊過了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干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只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甲魚只用裙邊。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硨只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魨魚。鐵大人聽說有河魨,說:「那得有炒蔞蒿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魨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有有有!」隨飯的炒菜也極素凈:素炒蔞蒿苔、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鐵大人聽了菜單(他沒有看)說是「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請金冬心過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農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

金冬心嘗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寡飲無趣,要行一個酒令。他提出的這個酒令叫做「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面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有的說不上來,甘願罰酒。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罰認罰!」藉以湊趣的。臨了,到了程雪門。程雪門說了一句: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了:

「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無是理!無是理!」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滿上!滿上!喝了!喝了!」

程雪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謅出這樣一句不通的詩來,正在滿臉紫脹,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

「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於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

廿四橋邊廿四風,

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

「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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