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雜記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坊」後來改稱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中華民國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土地是陰間的保長。其職權範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論出了什麼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這是個很小的廟。外面原有兩根旗杆。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只剩東邊的一根了。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邊的,住著李三。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後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面焦黃,一面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再往裡,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麵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這土地老爺是單身,不像鄉下的土地廟裡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是一個笑眯眯的老頭,一嘴的白鬍子。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鐵制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釺,能插二十來根蠟燭。一個瓦香爐。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櫃。木櫃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廟祝也沒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里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裡面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燈對子里有橫隔,可以點蠟燭。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柜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兩家為一件事分辨不清,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咒已賭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願。坊里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願。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願。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只二寸長,叫做「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因此,誰家許了願,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後面就會縫一條二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於是老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彤彤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後的孤寡和「路倒」。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裡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鋪去化錢。然後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做「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崗去埋掉。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願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賬的。李三拿埋葬費用的餘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麼說不過去。這種事,誰願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裡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於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後,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磕三個頭。

李三瘦小乾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兒,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裡還大聲地嚷叫:「××巷×家走水啦!××巷×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么?哎,話怎麼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火滅之後,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向倖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地飛跑。聽話的人並不是傻子。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這裡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麼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有的裝做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面前破瓢里,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錢的,他也只管那種只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店鋪里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櫃檯上丟一個銅板。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只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里。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上,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麵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嗚!」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鋪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然而他偏不趕,只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牆。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只下明火執仗一等。挖洞次之。爬牆又次之。然後,叫本家寫一份失單。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牆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牆用的一根船篙帶走。——小偷爬牆沒有帶梯子的,只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牆邊,踩著草疙瘩就進去了。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牆外。這根船篙不一會兒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交二百錢,拿走!」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願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麼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拿鑼槌。

篤,鐺。定更。

篤,篤;鐺——鐺。二更。

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三更以後,就不打了。

打更是為了防盜。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裡躲!樹後頭!牆旮旯!……」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 :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火塘撲熄,水缸上滿!

「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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