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鴨名家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父親在洗刮鴨掌。每個跖蹼都掰開來仔細看過,是不是還有一絲泥垢、一片沒有去盡的皮,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兩副鴨掌白白凈凈,妥妥帖帖,排成一排。四隻鴨翅,也白白凈凈,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愛。甚至那兩個鴨肫,父親也把它處理得極美。他用那把我小時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從栗紫色當中閃著鋼藍色的一個微微凹處輕輕一划,一翻,裡面的蕊黃色的東西就翻出來了。洗涮了幾次,往鴨掌、鴨翅之間一放,樣子很名貴,像一種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用潔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練地做著這樣的事。我小時候就愛看他用他的手做這一類的事,就像我愛看他畫畫刻圖章一樣。我和父親分別了十年,他的這雙手我還是非常熟悉。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鴨掌、鴨翅是剛從雞鴨店裡買來的。這個地方雞鴨多,雞鴨店多。雞鴨店都是回族開的。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族。我們家鄉回族很少。雞鴨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間鋪面,乾淨而寂寞。門口掛著收拾好的白白凈凈的雞鴨,很少有人買。我每回走過時總覺得有一種使人難忘的印象襲來。這家鋪子有一種什麼東西和別家不一樣。好像這是一個古代的店鋪。鋪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個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個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紅通紅,十分鮮艷——一個酒糟鼻子。我從那個鼻子上認得了什麼叫酒糟鼻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無師自通,一看見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時常會想起那個鼻子。剛才在雞鴨店又想起了那個鼻子。現在那個鼻子的主人,那條斜陽古柳的巷子不知怎麼樣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

一聲雞啼,一隻金彩絢麗的大公雞,一隻很好看的雞,在小院子里顧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兩個老人是誰呢,父親跟他們招呼的,在江邊的沙灘上……

街上回來,行過沙灘。沙灘上有人在分鴨子。四個男子漢站在一個大鴨圈裡,在熙熙攘攘的鴨群里,一隻一隻,提著鴨脖子,看一看,分別丟在四邊幾個較小的圈裡。他們看什麼——四個人都一色是短棉襖,下面皆系青布魚裙。這一帶,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賣魚的,販賣菱藕、芡實、蘆柴、茭草的,都有這樣一條裙子。系了這樣一條大概宋朝就興的布裙,戴上一頂瓦塊氈帽,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行業的——看的是鴨頭,分別公母?母鴨下蛋,可能價錢賣得貴些?不對,鴨子上了市,多是賣給人吃,很少人家特為買了母鴨下蛋的。單是為了分別公母,弄兩個大圈就行了,把公鴨趕到一邊,剩下的不都是母鴨了,無須這麼麻煩。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來,得要那麼提起來認一認么?而且,幾個圈裡灰頭綠頭都有——沙灘上安靜極了,然而萬籟有聲,江流浩浩,飄忽著一種又積極又消沉的神秘的嚮往,一種廣大而深微的呼籲,悠悠窅窅,悄愴感人。東北風。交過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雖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時候,身體各處卻還覺得舒舒服服,饒有清興,不很肅殺,天氣微陰,空氣里潮潤潤的。新麥、舊柳,抽了卷鬚的豌豆苗,散過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這點水汽。鴨子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天氣,顯得比平常安靜得多。雖被提著脖子,並不表示抗議。也由於那幾個鴨販子提的是地方,一提起,趁勢就甩了過去,不致使它們痛苦。甚至那一甩還會使它們得到筋肉伸張的快感,所以往來走動,煦煦然很自得的樣子。人多以為鴨子是很嘮叨的動物,其實鴨子也有默處的時候。不過這樣大一群鴨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還從未見過。它們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頓飽餐了吧——什麼地方送來一陣煮大麥芽的氣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長柄的大鏟子在銅鍋里慢慢攪和著,就要出糖——是約約斤兩,把新鴨和老鴨分開?也不對。這些鴨子都差不多大,全是當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幾天。騾馬看牙口,鴨子不是騾馬,也看幾歲口?看,也得叫鴨子張開嘴,而鴨子嘴全都閉得扁扁的。黃嘴也是扁扁的,綠嘴也是扁扁的。即使掰開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細鋸齒,分不開牙多牙少。看的是嘴。看什麼呢?哦,鴨嘴上有點東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來的。有的一道,有的兩道,有的刻一個十字叉叉。哦,這是記號!這一群鴨子不是一家養的。主人相熟,搭夥運過江來了,混在一起,攪亂了,現在再分開,以便各自出賣?對了,對了!不錯!這個記號做得實在有道理。

江邊風大,立久了究竟有點冷,走吧。

剛才運那一車雞的兩口子不知到哪兒了。一板車的雞,一籠一籠堆得很高。這些雞是他們自己的,還是給別人家運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這個男人真豈有此理,怎麼叫女人拉車,自己卻提了兩隻分量不大的蒲包在後面踱方步!後來才知道,他的負擔更重一些。這一帶地不平,儘是坑!車子拉動了,並不怎麼費力,陷在坑裡要推上來可不易。這一下,夠瞧的!車掉進坑了,他趕緊用肩膀頂住。然而一隻軲轆怎麼弄也上不來。跑過來兩個老人(他們原來蹲在一邊談天)。老人之一撿了一塊磚剎住後滑的軲轆,推車的男人發一聲喊,車上來了!他接過女人為他拾回來的落到地下的氈帽,撣一撣草屑,向老人道了謝:「難為了!」車子吱吱吜吜地拉過去,走遠了。我忽然想起了兩句《打花鼓》:

恩愛的夫妻,

槌不離鑼

這兩句唱腔老是在我心裡迴旋。我覺得很凄楚。

這個記號做得實在很有道理。遍觀鴨子全身,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可以做記號的呢?不像雞。雞長大了,毛色各不相同,養雞人都記得。在他們眼中,世界上沒有兩隻同樣的雞。就是被人偷去殺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認也認得清(《王婆罵雞》中列舉了很多雞的名目,這是一部「雞典」)。小雞都差不多,養雞的人家都在它們的肩翅之間染了顏色,或紅或綠,以防走失。我小時頗不贊成,以為這很不好看。但人家養雞可不是為了給我看的!鴨子麻煩,不能染色。小鴨子要下水,染了顏色,浸在水裡,要褪。到一放大毛,則普天下的鴨子只有兩種樣子了:公鴨、母鴨。所有的公鴨都一樣,所有的母鴨也都一樣。鴨子養在河裡,你家養,他家養,難免混雜。可以做記號的地方,一看就看出來的,只有那張嘴。上帝造鴨,沒有想到鴨嘴有這個用處吧。小鴨子,嘴嫩嫩的,刻幾道一定很容易。鴨嘴是角質,就像指甲,沒有神經,刻起來不痛。刻過的嘴,一樣吃東西,碎米、浮萍、小魚、蝦蠆、蛆蟲……鴨子們大概毫不在乎。不會有一隻鴨子發現同伴的異樣,呱呱大叫起來:「咦!老哥,你嘴上是怎麼回事,雕了花了?」當初想出做這樣記號的,一定是個聰明人。

然而那兩個老人是誰呢?

鴨掌鴨翅已經下在砂鍋里。砂鍋咕嘟咕嘟響了半天了,湯的氣味飄出來,快得了。碗筷擺了出來,就要吃飯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

「怎麼?——你不記得了?」

父親這一反問教我覺得高興:這分明是兩個值得記得的人。我一問,他就知道問的是誰。

「一個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廣額方顙,一腮幫白鬍子碴的那個——那個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鬍子,頭老是微微揚起,眼角帶著一點嘲諷痕迹的,行動敏捷,不像是六十開外的人,是——

「陸長庚。」

「陸長庚?」

「陸鴨。」

陸鴨!這個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見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師傅。他雖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開的,雖然他是這個炕房裡頂重要的一個人。老闆和他同宗,但已經出了五服,他們之間只有東伙緣分,不講親戚情面。如果意見不合,東辭伙,伙辭東,都是可以的。說是老街坊,余大房離我們家還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經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諸縣。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淖。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勝處。在這裡出入的,大多是戴瓦塊氈帽系魚裙的朋友。乘小船往北順流而下,可以在垂楊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間,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較整齊的房子,兩旁八字粉牆,幾個黑漆大字,鮮明醒目;夏天門外多用蘆席搭一涼棚,綠缸里漬著涼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樹頂上飄著做會的紙幡或一串紅綠燈籠的,那是「行」。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慈姑、山藥芋艿、薏米雞頭,諸種雜物。一種是雞鴨蛋行。雞鴨蛋行旁邊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無字型大小,多稱姓某幾房,似頗有古意。其中余大房聲譽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沒有什麼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來逛去,到哪裡都提了他那把奇大無比、細潤發光的紫砂茶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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