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很好玩。我想不起別的恰當的詞兒,只有說它好玩。學校四個月發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這個學校是一個私立中學,是西南聯大的同學辦的。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事務主任、教員,全部都是聯大的同學。有那麼幾個有「事業心」的好事人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說是咱們辦個中學吧,居然就辦起來了。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暑期話劇賣票籌集起來的。校址是資源委員會的一個廢棄的倉庫,有那麼幾排土墼牆的房子。教員都是熟人。到這裡來教書,只是因為找不到或懶得找別的工作。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棲身吃飯的去處。上這兒來,也無須通過什麼關係,說一句話,就來了。也還有一張聘書,聘書上寫明每月敬奉薪金若干。薪金的來源,是靠從學生那裡收來的學雜費。物價飛漲,那幾個學雜費早就教那位當校長的同學搗騰得精光了,於是教員們只好枵腹從教。校長天天在外面跑,通過各種關係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還發發空頭支票,說是有了辦法,哪兒哪兒能弄到多少,什麼時候能發一點錢。說了多次,總未兌現。大家不免發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於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我們已經窮到了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也無濟於事,頂多能約幾個人到城裡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昆明,在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無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地弄一餐兩餐米,買二三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只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出辦法。可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有了,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了很多野生的莧菜(這個學校雖有土築的圍牆,牆內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這個菜,雲南人叫做小米菜,人不吃,大都是摘來餵豬,或是在胡蘿蔔田的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在夕陽光中紅晶晶的,看著好玩。昆明的胡蘿蔔田裡幾乎都有一兩棵通紅的莧菜,這是種菜人的超乎功利、純為觀賞的有意安排。學校里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動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能到學校附近小酒店裡賒半斤土製燒酒來,大家就著碗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雖多,經不起十幾個正在盛年的為人師者每天食用,漸漸地,被我們吃光了。於是有人又認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做「灰藋菜」,也有叫訛了叫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所說「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據一個山東同學說,如果裹了面,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麵粉,只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為綿軟的葉子,長在牆角陰濕處,如一根脫了毛的雞毛撣子,也能吃。不知為什麼沒有嘗試過。大概這種很古雅的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一氣。學校所在地名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時在暑假,我們的眠起居食,皆無定時。早起來,各在屋裡看書,或到山上四處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相互招呼去「採薇」了。下午常在校門外不遠處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車馬行人,看一陣大風捲起一股極細的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後面藍得好像要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想法尋找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大家把口袋裡的存款倒出來,集資買一根蠟燭,會聚在一個未來的學者、教授的屋裡,在凌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找一塊空間,躺下坐好,天南地北,亂聊一氣。或回憶故鄉風物,或臧否一代名流,行雲流水,不知所從來,也不知向何處去,高談闊論,聊起來沒完,而以一燭為度,燭盡則散。生活過成這樣,卻也無憂無慮,興緻不淺,而且還讀了那麼多書!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啦啦扯了這麼些閑話幹什麼?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只得打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有些關係,老魯就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候來了。沒事在空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的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笑的聲音。這聲音一聽即知道是燒酒所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做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只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有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半舊草綠軍服的人,也在那裡低著頭掐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不笑地笑了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歲了,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準確。我們之中有一位至今對摘菜還未入門,摘莧菜摘了些野茉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什麼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再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起倒下鍋。這樣,在摘菜時每天見面,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不時給我們指點指點,說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說,可吃的簡直太多了。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挎》!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說話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後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的發明——說「發明」,不對,該說什麼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裡人即叫它為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裡鑽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嚶嚶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嚶嚶地,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的生物的義務。等到一找到對象,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後於交合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只有一種;柏樹的葉子。也許它並不太挑嘴,不過愛吃柏葉,是可以斷言的。學校後面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時這種昆蟲成千上萬。老魯上山挑水——老魯到朋友處閑住,但不能整天抄手坐著,總得找點事做做,挑水就成了他的義務勞動——回來說,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一點不費事,帶一個可以封蓋的瓶罐,走到哪裡,隨便在一個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這東西是既不掙扎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螫人。老魯笑嘻嘻地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動作非常熟練。熱鍋里下一點油,煸炸一下,三顛出鍋,上盤之後,灑上重重的花椒鹽,這就是菜。老魯舉起酒杯,一連吃了幾個。我們在一旁看著,對這種沒有見過的甲蟲能否佐餐下酒表示懷疑。老魯用筷子敲敲盤邊,說:「老師,請兩個嘛!」有一個膽大的,當真嘗了兩個,閉著眼睛嚼了下去:「唔,好吃!」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於是飯桌上就多了一道菜,而學校外面的小鋪的酒債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是到下學期快要開學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有點象蝦,還有點柏葉的香味。因為它只吃柏葉,不但乾淨,而且很「雅」。這和果子狸,松花雞一樣,顧名思義即可知道一定是別具風味的山珍。不過,儘管它的味道有點像蝦,我若是有一盤油爆蝦,就絕不吃它。以後,即使在沒有蝦的時候也不會有吃這玩意兒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管以後吃不吃吧,他大概還會念及觀音寺這地方,會跟人說:「俺們那時候吃過一種東西,叫豆殼蟲……」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一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個月發不出來的哩。」老劉自然知道,說不要緊的,他只想清清靜靜地住下,在隊伍上時間久了,不想幹了,能吃一口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的人都笑了)。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麼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戳子,上頭刻的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只有事務主任一個人叫他的姓名(似乎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的下屬,這才像個主任)。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同時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什麼叫「校警」,這恐怕得解釋一下,免得過了一二十年,讀者無從索解。「校警」者,學校之警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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