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年版長篇小說集〕序

在決定把我寫的所有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和《處女地》)按前後順序編進本文集後,我認為有必要用不多幾句話說明一下我這樣做的原因。我想讓願意費心連著讀完我這六部小說的讀者能夠清楚地確認,那些指責我改變了我一度採取的方向,指責我變節等等的評論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確的。相反,我覺得,我應當受指責的倒不如說是太不知變通,取向也似乎太僵直了。《羅亭》寫於一八五五年,《處女地》寫於一八七六年,兩書的作者都是同一個人。在整個這段時間內,我盡我的力量和本事,務求把莎士比亞稱之為「the body and pressure of time」 的東西,把作為我的主要觀察對象的俄國文化界人士迅速變化的面貌認真地、不偏不倚地描繪出來,並將其體現為某種適當的典型。我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了這一點,不應由我來判斷;但是我敢於設想,現在讀者將不會懷疑我的意願是真誠的,是前後一致的。

我想對六部小說的每一部冒昧地補充幾點簡短的、也許不無某種好處的註解。

《羅亭》是我在鄉下,當克里木戰事正酣時寫的,它獲得了純粹文學上的成功,但獲得成功主要不是在發表它的《現代人》的編輯部,而是在編輯部之外。我記得已故的涅克拉索夫聽完我的朗讀後對我說過:「你又出了個新花樣;不過你我之間說句悄悄話,你的《羅亭》很枯燥。」誠然,幾星期以後,同一個涅克拉索夫同我談到他剛寫完的長詩《薩沙》時卻說:「你會看到,我這長詩在某種程度上模仿了你的《羅亭》,但是你總不至於生氣吧。」我還記得,先科夫斯基(筆名布朗貝烏斯男爵) 的來信使我感到非常吃驚,因為我跟當時所有的少壯派一樣跟他很疏遠,他卻對《羅亭》大加讚賞。

《貴族之家》取得了我曾經取得的最大成功。自從這部小說問世後,我就開始忝在值得讀者注意的作家之列了。

《前夜》取得的成功要小得多,雖然我的長篇小說沒有一部曾促使雜誌界發表那麼多評論(最出色的當然是杜勃羅留波夫的文章 )。已故的尼·菲·巴甫洛夫 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而另一位評論家,現在也已作古,名叫達拉甘,他寫了一篇非常嚴厲的文章批評《前夜》,特別堅持認為書中幾位主要人物行為放蕩,為此有人甚至湊份子設宴對他表示感謝。還出現了幾首諷刺短詩;有一句俏皮話廣為流傳:我這部作品所以叫做《前夜》,是因為它出在一部好小說問世的前夜。

請讀者允許我談談我的文學生涯中一個正好與《前夜》有關的小插曲。

幾乎整個一八五五年(正如此前的三年一樣),我都在奧廖爾省姆岑斯克縣自己的田莊里度過,沒有出門。在我的鄰居中,同我最接近的是一位叫瓦西里·卡拉捷耶夫的人,這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地主。卡拉捷耶夫是浪漫派,很熱心,非常喜歡文學和音樂,此外,他還天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幽默感,多情而敏感,秉性直率。他曾在莫斯科大學上學,後來住在父親的田莊上,父親每三年要犯一次類似發瘋的憂鬱症。卡拉捷耶夫有個妹妹,人品出眾,最後也得了瘋病。這三人都早已死了;所以我才能這樣隨便地談論他們。卡拉捷耶夫不得不勉為其難,掌管他一竅不通的家務,——他尤其喜歡讀書,也喜歡同他抱有好感的人聊天。可是這樣的人並不多。鄰居們不喜歡他,因為他有自由思想,說話又尖刻;此外他們還擔心他結識他們的女兒和妻子,因為他的名聲不好(實際上完全冤枉了他),是個愛拈花惹草的危險人物。他常來看我,在當年那個對我來說不太愉快的時期,他的造訪給我帶來了幾乎是惟一的消遣和快樂。

克里木戰爭爆發後,開始在貴族中招募新兵,稱之為民團,我縣那些瞧不起卡拉捷耶夫的貴族商量好要如同常言所說,把他打發走,於是公推他擔任這個民團的軍官。在得知對他的任命後,卡拉捷耶夫來看我。他那心灰意懶和焦慮不安的神色立刻使我吃了一驚。他一開口就說:「到那裡我就回不來了;這日子我受不了;我會死在那裡的。」他的健康情況說不上很好,胸部常常作痛,體格也弱。雖然我擔心他受不了征戰之苦,但我還是竭力幫他打消他那憂鬱的預感,並讓他相信,過不了一年,我們又會在我們這個偏僻的鄉村重逢,又會照樣見面、談心和爭論。但是他固執己見,——於是在我家花園裡散步了相當長時間以後,他突然對我說了以下的話:「我對您有個請求。您知道我在莫斯科住過幾年,但是您不知道我在那裡發生過一件事,這事在我心頭喚起一種想把它說出來的願望——說給我自己聽,也說給別人聽。我嘗試著這樣做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毫無文學才能,所以整個事情的最後結局是,我寫滿了這麼一個小本子,現在我就把它交給您。」他說完這話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不大的本子,總共才十五頁左右。「因為,」他接著說,「儘管您好心安慰我,我還是相信我不會從克里木回來,請您費心收下這份草稿,利用它來進行創作,您的創作不會像我這樣無聲無臭地消逝的!」我本想拒絕,但是看到我這一拒絕會使他難過,只好向他保證我一定照他的意思去辦。卡拉捷耶夫走後的當天晚上,我就把他留下的本子匆匆瀏覽了一遍,其中用簡單的線條草草勾勒了後來成為《前夜》內容的那些東西。不過故事沒有講完,就戛然而止了。卡拉捷耶夫在莫斯科時曾愛上一個姑娘,姑娘也作出了回報;但是她認識保加利亞人卡特拉諾夫(後來我才知道,這人過去非常有名,他在他的祖國至今都沒有被人遺忘),以後又愛上了他,跟他一起去了保加利亞,可是他很快就死了。這段愛情故事寫得不高明,但是很真誠。卡拉捷耶夫的確沒有文學天賦。只有一個場景,即察里津諾 之游的場景,描繪得相當生動,因此我在我的小說里保留了它的要點。不錯,當時我的腦子裡縈繞著另一些形象:我正準備寫《羅亭》;但是我後來努力想在《前夜》中完成的那個任務,偶爾也出現在我的眼前。當時在俄國生活中還是個新的典型的女主人公葉連娜的身影,已在我的想像中相當清晰地顯示出來;但是還缺少一個男主人公,缺少一個葉連娜可以委身相從的人,她雖然強烈嚮往自由,但這嚮往還很朦朧。讀了卡拉捷耶夫的小本子,我不由得歡呼:「這就是我尋找的男主人公!」在當時的俄國人中還沒有這樣的人。第二天我見到卡拉捷耶夫時,不僅向他重申了我滿足他的請求的決心,而且還謝謝他幫我走出了困境,在我那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與構思中投進了一線光明。卡拉捷耶夫對此感到高興,他再一次說:「可不要讓這一切湮沒了」,接著就到克里木服役去了,我深感遺憾的是,他再也沒有從那裡回來。他的預感應驗了。他在腐海 附近一個宿營地死於傷寒病,我們奧廖爾省民團就駐紮在當地的窯洞里。整個戰爭期間,他們沒有見到一個敵人,由於各種疾病肆虐,還是損失了近一半人。然而我卻把履行諾言的事推後了:我做了另一件工作;寫完《羅亭》後,我開始寫《貴族之家》;直到一八五八到一八五九年之交的冬天,我才又像與卡拉捷耶夫相識時一樣,來到那個田莊和那個環境,感覺到沉睡中的印象活動起來了;我找出他的本子,重看了一遍;退居第二位的形象重又躍居首位,於是我立刻動筆了。我現在所講的一切,我的某些朋友當時就已知道;但是我認為,在我的長篇小說出版定本的今天,我有義務把這件事告訴讀者,以紀念我那位不幸的年輕朋友,雖然未免晚了一點。

就這樣,一個保加利亞人成了我的小說的主人公。評論家先生們卻異口同聲地指責我,說這個人物太做作,沒有生命力,同時對我偏偏選上一個保加利亞人的奇怪做法表示驚訝,問道:「為什麼?憑什麼?什麼意思?」其實道理很簡單,但當時我認為不需要作進一步解釋。

關於《父與子》,似乎不需要再詳談了:我的《文學和生活回憶錄》中有整整一章是專門談這部小說的。我只指出一點:《父與子》問世以來已過去了十七年,但是,照我看,評論界對這部作品的觀點可以說還是沒有確定下來。就在去年,為了我寫的巴扎羅夫,我還在一本刊物上讀到,說我無非是個「落井下石的歹徒」。不錯,這話是安東諾維奇 先生說的,在《父與子》問世後不久,他就斷言,我這部小說的內容,阿斯科琴斯基 先生早想到了。

《煙》雖然取得相當大的成功,可也使人對我勃然大怒。尤其厲害的是責備我缺少愛國精神,有辱故土,等等。又出現了一些諷刺短詩。甚至我過去以至如今一直為他的友誼而自豪的丘特切夫,也認為有必要寫首詩來對我選擇的錯誤道路表示痛心。結果,我國讀者的左右兩方,我都同樣(雖然以不同的觀點)得罪了。我對自己有點懷疑,因此沉默了若干時候。

至於說到《處女地》,那麼我認為,關於我這最近一部寫得如此吃力的作品怎樣遇到了異口同聲的責難,已無須再來絮叨。除了兩三篇手寫而未經刊印的評論,我沒有聽見任何人說過辱罵以外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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