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巴赫的長篇小說《萊茵河畔的別墅》〕序

像貝爾托爾德·奧爾巴赫 這樣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的新小說,是無需向俄國讀者,正如無需向他的本國即德國讀者推薦的。他的聲望已牢固確立,他的名字在我國就像在英國、美國和法國一樣,成了人們珍愛的名字。但是,請允許我作為作者的老友,趁著他的近作俄譯本問世之際,對他過去的文學生涯作一簡略回顧。

四十年代初問世的他那著名的黑林山鄉村故事集(《Schwarzwälder Deschi》)所產生的印象,至今在德國猶未磨滅。那段時間前後,文學轉向民間生活的事例,在歐洲所有國家中都可以看到(例如喬治·桑的《La Mare au Diable》、《La petite Fadette》 等,以及出現在我們俄國的情況),但是首創的榮譽應屬於奧爾巴赫。利用尚未被「反省的毒藥」侵蝕的民間生活的未曾觸動過的土壤,從而給越來越衰敗的文學注入新的生命和健康的乳汁,——這類嘗試還在奧爾巴赫之前就已經有人做過:在德國,人們至今還沒有忘記伊默爾曼 曼(1796—1840),德國小說家,戲劇家。">的長篇小說《閔希豪生》中以富有詩意的真實,再現了威斯特法倫農民生活的部分;「村長」(Oberschulze)和「金髮的利茲貝塔」這兩個人物一直是文壇的財富;但是就這部小說本身而言,就如二十年代德國浪漫派的所有作品一樣,是虛假的、矯飾的,是了無生氣地幻想出來的,它用它那渾濁的波濤,吞噬了威斯特法倫田園風光的優美的綠洲,但是這田園風光本身在《閔希豪生》中只是個次要的插曲,伊默爾曼並沒有賦予它以其他意義。奧爾巴赫的做法卻不同。他回到故鄉黑林山谷幽靜的棲身之地以後,把自己的全部學問和教養、把政治上和審美上的任何好惡,以及此前使他激動和感興趣的一切,都留在了這山谷之外;沒有留在山外的只有他那天賦的詩人洞察力,他那顆敏感的愛心也仍然伴隨著他。奧爾巴赫沒有編造田園詩:他完全沉浸於平民百姓的「本質」中。他不是作為一個溫文爾雅、帶有一種情不自禁的優越感的人降貴紆尊地去接觸有趣的新生活,走訪農民家庭,研究他們的風俗、他們的生活習慣和怪癖;——深入他們圈子裡的是一位詩人,他本人就是這山谷的兒子,他本人就出生在農民家庭:他是以兒子的柔情和「虔誠」回到這個跟他血肉相連的世界的。他在這世界裡找到了他原先與之交往的城市中上層階級所不曾給予他的東西:淳樸的人際關係,完整的而不是受過損傷的性格,雖然片面但卻堅定的道德信念,——而作為整個畫面的背景的,則是黑林山那無與倫比的壯麗而可親的大自然,松林與群峰的爽心提神的清新之氣似乎就在大自然中蕩漾。

難怪歌德說:「假如眼睛不像太陽那樣,它怎能看見太陽? 」奧爾巴赫儘管很有才華,如果他對於直到那時一直近乎封閉式的生活格格不入的話,他就不可能如此有機地掌握它的全部奧秘。順便說說,這一事實也足以說明奧爾巴赫優越於他的所有追隨者和模仿者的地方。在他的話中可以聽到一種任何東西也無法替代的聲音。如果允許以小喻大的話,那麼我國不幸過早夭折的伊·季·科科列夫 的《薩武什卡》也是這樣,儘管它內容貧乏,寫得也不好,但是從中可以感覺到有一股獨特的暖流,這隻有當作者在生活上與他所描寫的風尚格外接近時,才能做到。大家知道科科列夫是小市民的兒子。奧爾巴赫則於一八一二年出生在北施泰滕一個貧苦的農家,從小時起,他在家裡,在學校,在街上,在森林和山谷,四面八方圍繞著他的都是農民生活。他父親的僱工——忠厚的納吉,一邊扶犁,一邊給他講古老的童話和傳說,牧人給他唱由生動的傳說保留下來的民歌,姑娘們歡聚在一起時則一邊紡線,一邊反覆唱這些歌,——於是所有這些詩歌寶藏便銘刻在他心中,永不磨滅。還有一個情況賦予他的初步發展以特殊的方向,賦予他的智慧以特殊的色彩。奧爾巴赫是猶太人,從小知道貧困之苦。他父親一方面做牲口買賣,一方面種地,——家庭人口多,負擔重,只能勉強度日。與詩才一起,奧爾巴赫還繼承了猶太民族的敏銳的悟性、清晰的理解力以及堅韌的忍耐力,——總之,繼承了構成猶太民族特性的種種品質。這些品質使他獲益匪淺——先是表現在學習《塔木德書》 上(從十二歲起,他就被預定為拉比 );後來他在慕尼黑和海德堡上學,將自己過去的學業改為研究純思辨哲學時,他的這些品質又得到進一步的發揚。奧爾巴赫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和第一部詩歌作品的選題,表明他既是詩人,又是哲學家和猶太人:二者所寫的對象都是同一個人,即精神上和出身上都與奧爾巴赫近似,彷彿是他的親屬的斯賓諾莎 。這位偉大的猶太思想家著作全集的德譯本以及用他的名字做標題的長篇小說在一八三七年同時問世。隨後發表的幾部長篇小說《詩人與商人》、《親愛的人》、《什麼是幸福?》,雖然在當時的德國文學界給作者帶來了聲譽,但是現在這些書之所以使我們感興趣,僅僅是因為這證明作者曾經誠實地和認真地尋求過同他的天生才能相適應的道路。這條道路終於在他的老家,在幽靜的黑林山谷向他敞開了。隨著《鄉村故事》第一集的問世(1843年,奧爾巴赫已滿31歲),隨著創立了一種文學體裁的這些小說的出版,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目標,並堅定不移地向它邁進。

我在上面說過,奧爾巴赫把自己原有的全部教養都留在了家鄉範圍之外:不過對這一說法需要作某種限定。把文化的影響完全撇開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應該的。再說,促使他去研究斯賓諾莎的他的智慧的特點,即使在他走訪和歌頌的農舍中,也沒有離開過他。他用驚人的準確和細緻的、雖然有時不免瑣屑的筆觸描寫完他的人物之後,有時候喜歡對他們發發議論;他是一位有經驗的大師,常常用他嫻熟的技巧引導讀者去注意這些人物的隱蔽的作用,去注意那作為任何淳樸生活之基礎的象徵性的東西,有時候他又通過看來最無足輕重的幾句話和行為來表示自己的看法……他筆下的故事有時會變成寓言。因此毫不足怪,他不能長期滿足於再現他的初期故事中專門描寫過的那些淳樸的人際關係、永恆的愛情故事、以及愛情的苦惱與歡樂:他開始漸漸地給鄉村宗法制的和諧生活帶進一些當代的不協和音。由於當今全社會都在關注的重大利益和問題的鬥爭已滲透到最隱蔽的角落,他就更有權這樣做。他本來是為了醫治自己的毛病才去找平民百姓的,結果卻發現平民百姓也有同樣的毛病,不過形式不同而已。這位藝術家主要注意他所選擇的世界中這樣一些人,這些人自己捲入了那場鬥爭,受到社會問題的不可抗拒的影響。奧爾巴赫著手時而描寫(在《路濟弗爾》 和其他小說中)一個獨立、自由的精靈和性格堅強的人同羅馬天主教教廷苛刻的權威之間的衝突;時而又描寫一個心靈美麗的女人,從普通的故鄉生活環境突然置身於宮廷和京都浮華生活的複雜環境所產生的種種後果……讀者大概沒有忘記我這裡所指的長篇小說《教授之妻》,這是奧爾巴赫最富有詩意的創作之一。在這部作品裡,他同樣第一次觸及了他從此越來越感興趣,越來越深入地努力鑽研的一個問題——婚姻問題,這問題十分重要和複雜,其中包含的矛盾幾乎無法解決,可是人們又常常想去解決它,調和它。奧爾巴赫企圖提出這個解決與調和的辦法——先在最小和最低級的範圍內(《鼠麴草》),然後在社會這座建築的頂端,在歐洲文化的最高層。讀者明白,這裡講的是俄國公眾也十分熟悉的長篇小說《在高峰》。深刻的世界觀,有力的心理分析,精湛地運用語言的技巧,——奧爾巴赫才能的所有這些恆定的特點,從來沒有像在這部精品里那樣表現得出色;但是也不能不承認,富於詩意的創作有時候會退居次要地位,由細節顯示出來,而思辨的理性的活動則表現得過於突出。在描寫美麗的宮廷貴婦和她那位皇家朋友走過的迷宮般的道路時,這一點尤其引人注目,他們倆勃然興動,耽於情慾,竭力想登上自由的高峰,在那裡,經過一番懊悔和痛苦,接著便迎來了十分和美的圓滿結局。所有這一切都寫得很聰明、細膩、有趣(例如,伊爾瑪的日記就充滿了引人入勝的細節),——但是在這一切當中應該有更多一點生活真實而少一點感傷,這感傷近似狄更斯式但又屬於另一類,它是奧爾巴赫文才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可以有把握地說,這些缺點在我們面前的這部小說里幾乎不存在,而黑林山故事集作者的所有大的優點卻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前所未有的發揮。奧爾巴赫還從來沒有向自己提出過更為廣泛的任務,也沒有抓得這麼深入,完成得這麼盡善盡美。

我剛才稱奧爾巴赫為黑林山故事集的作者,不是沒有用意的。他自己知道,與故鄉的聯繫是他的主要力量所在,他知道他的根扎在什麼土壤里。無怪乎他在小說《在高峰》里也描寫了類似瓦爾布爾格及其全家這樣一些人物。他選中首府(暫時還只是德國北方的首府)作為自己常年居住的地方,但是沒有割斷他與親愛的施瓦本的經常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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