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阿·康·托爾斯泰伯爵逝世致一位編輯的信

最親愛的米〈哈伊爾〉·馬〈特維耶維奇〉:

前天傍晚我收到您的電報:它使我的心充滿悲痛。我早就知道,托爾斯泰 將不久於人世:不到三個月前,他的大夫在卡爾斯巴德告訴我,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活不過一年了;失去他本來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仍舊很難一下子讓人接受這一事實,尤其是失去一位像托爾斯泰這樣的人。我絲毫無意在此刻對他作出全面評價,指出他在當代俄羅斯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這是他未來的傳記作者應該做的事;我只想說說因回憶起這位業已作古的詩人的好品格而產生的幾點感想。

我剛才說他是詩人。是的;他無疑完全是一位詩人,全身心都是詩人;他生來就是詩人——這在當代,無論在何處(尤其在俄國)都十分少見。單憑這個詞就可說明他所屬的那一代人(大家知道,我國當今沒有年輕的詩人),也可說明他的信念、他的內心傾向、以及他所有無私的和真誠的追求。托爾斯泰的社會地位、他的人事關係本來可以使他鵬程萬里,得到大多數人十分看重的一切,他卻始終忠於他的使命——詩歌和文學;他不能做任何別樣的人,只能是他生就的那個樣子;他有最好意義上的文學家的所有品質、特性和整個風格。托爾斯泰雖然天生沒有第一流才子的創造力和豐富的想像力,卻在很大程度上擁有一種能獨自賦予他的藝術作品以生命和意義的東西——即他自己的、獨創的,同時又是豐富多彩的特徵;他對祖國語言運用自如,匠心獨具,只是間或由於技癢想炫耀一下古奧的、雖然有時用得十分成功的詞語;或者沉湎於剎那間出現的其他想法,這些想法如同一切政治性的東西一樣,是與他的心靈與理智大異其趣的。他作為遺產留給自己同胞的有戲劇、小說、抒情詩等許多優秀的典範,在今後許多年內,如果不知道這些作品,任何一個有文化的俄羅斯人將引以為恥;他是我國一種新的文學類別(歷史抒情敘事詩和傳奇故事)的創立者;在這一領域,他沒有對手——在刊載於《歐洲導報》十月號(在報導他逝世消息的那一天!)上的他最後一部抒情敘事詩中,他幾乎達到了但丁般的形象性和表現力。最後,彷彿是肯定我上面說的他的多方面才能,誰都知道,在他的極其完美和諧的天性里,好似一泓清泉,噴涌著一股毫無惺惺作態的幽默之流——誰都知道,阿·康·托爾斯泰伯爵既是《伊凡雷帝之死》和《謝列勃良內公爵》的作者,同時又是不朽的「庫濟馬·普魯特科夫」 的三作者之一。

我們失去的就是這樣一位詩人,在現今的社會思潮中恐怕不會很快有人接替他。但願那些讀到這幾行文字的年輕人不要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不要以為這個損失被我誇大了;我敢向他們保證,只有懂得並承認這一損失的人,才能逐漸有所創辟,在身後留下自己的足跡……

我已經試著用寥寥數筆描寫了作為詩人的托爾斯泰的面貌;但是關於他的為人,我們能說些什麼呢?——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十分清楚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正直,誠實,充滿各種美好的感情,捨己為人,熱忱得近乎溫柔,一貫忠貞而坦率。「騎士般的性格」——所有的人一想起托爾斯泰,幾乎一定會說出這句話。我想冒昧地使用另一個形容語,雖然它在當今會引起一點猜疑,但是我覺得這個形容語很好,用在這裡最合適:天性仁厚,非常仁厚!——這就是托爾斯泰,而且他同任何真正的詩人一樣,他的生命總是融合在他的創作中,托爾斯泰的這一仁厚的天性也貫穿與流露在他所寫的一切文字中。

我本來不想用與我個人有關的事來結束這封信;但是在這座新墳前,一種感激之情壓倒了我的所有其他感情:尼古拉一世皇帝在位的最後幾年,我曾被判處流放,阿·康·托爾斯泰伯爵是促成中止我流放的主要人物之一。

願你的英靈安息,永遠難忘的俄羅斯人和俄羅斯詩人!……

我知道您對我們共同的不幸抱有深深的共鳴,由於這共鳴,我要友好地緊握您的手。

忠實於您的伊·屠格涅夫

布日瓦爾(巴黎附近),

1875年10月5(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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