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洛夫和他的寓言

由羅爾斯通先生精心翻譯的克雷洛夫寓言已經出到第三版,——「第三版」這幾個字,在每個俄國人聽來都感到分外愉快,因為這表明,現在英國讀者也開始對我們的祖國文學,對我國人民的生活與性格感興趣了,而在這之前,英國讀者是僅僅從政治觀點來考察這些東西的。

至於克雷洛夫本人,他無疑完全有資格受到人們給予他的關注。這是從拉封丹時代以來出現的惟一有獨創性的寓言作家。如果說他還沒有達到他的法國先行者那種無法模仿的優美以及他那種令人驚嘆的既狡黠又仁厚的風格的話,起碼他與拉封丹相比具有更多的富於獨創性的虛構能力。他的洞察力與健全的理性使他能夠深入到事物的最深處,同時他具有一種並非做作的、帶幾分冷淡的幽默,這顯示了斯拉夫性格所固有的東方成分。克雷洛夫從童年時代起畢生都是一個最典型的俄羅斯人:他的思維方式、見解、感情以及他的所有著作都是真正俄羅斯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個外國人如果認真研究了克雷洛夫寓言,就會更清晰地了解俄羅斯的民族性格,勝過閱讀有關這一問題的許多著作。

俄國兒童都會背誦克雷洛夫寓言,就像法國兒童會背誦拉封丹寓言一樣,但是他們理解不了其中的深刻含義。只有到以後再回過頭來讀它,他們才會了解其中蘊含的哲理,這樣就會給他們帶來加倍的好處。克雷洛夫像拉封丹一樣(但是在大得多的程度上),用許多訓誡、諺語以及格言(它們已經變成俗語,進入了甚至不識字的農民的語言)豐富了社會意識。誰的話也沒有像克雷洛夫的話那樣被人經常引用,像英國人引用聖經和莎士比亞一樣,引用他的話的人們甚至往往沒有想到某一說法到底出於誰人之口。克雷洛夫的作品已經完全進入了人民的生活,就是說又回到了自己的源頭,難道還需要更好的證明嗎?在我們今天,論文學上的功名,不能指望有更高的獎賞了,雖然這不過是昔日史詩輝煌的微弱反映而已,——而史詩之所以壯麗輝煌,正因為它是非個人的(impersonal)。

羅爾斯通的譯文準確而且富有色彩,不能希望比這譯得更好了;他給這本集子增加了一些寓言 ,更為本書增色不少。羅爾斯通又給本書附上一篇短序和一篇克雷洛夫小傳,此外,還對某些寓言作了一些歷史典故和文學上的註解,——這些都做得很認真,甚至充滿了愛。如果說克雷洛夫現在還沒有「拿到」英國籍,那決不是他的過錯。

筆者想起在克雷洛夫去世前不久曾經見過他。他有一顆莊嚴的、略顯厚重的腦袋,一頭漂亮的白髮,兩腮有點耷拉,嘴稍大,但端正而嚴肅,兩眼凝視不動,眼瞼微微下垂,臉上的表情懶洋洋的,有點無精打采,卻流露出一種靈動的智慧和幽默。他幾乎不說話,但是特別會聽(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為他的沉默伴隨著一種會心的微笑,彷彿他在一面觀察,一面暗自琢磨,雖然有許多看法,但從來不準備公之於眾。

我曾聽到一位目擊者講的克雷洛夫生活中的一則趣聞——這則趣聞很好地說明了他那懶散而又古怪的性格。

克雷洛夫通常愛坐的那個座位的上方,恰好掛了一幅又大又重的畫,有一次,這畫從掛畫的一根釘子上滑落下來,很可能筆直落到這位粗心的寓言作家頭上。當有人向克雷洛夫指出這個危險時,他卻鎮定地回答道:「哦!我研究了這幅畫的狀況,估計它即使會掉,也是沿斜線飛落下來,正好碰不到我的腦袋。」就這樣,這幅畫斜掛在那裡,掛了很長時間,而克雷洛夫則繼續鎮定地端坐在它的下方。

伊·屠格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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