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的新喜劇《窮新娘》

我很少在評論欄里分析刊物上發表過但尚未出單行本的作品;但是一方面,我想要證明我們對那位被莫斯科的評論家們捧得很高,而且也確實很出色、很有才華的年輕作家是重視的 ;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儘可能彌補一下我們對這位年輕作家的疏忽——我想順便指出,這疏忽是敝社諸同仁犯下的共同過錯:我們對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的第一部著名喜劇沒有說過一句話 。

就是現在,我也不想談它,我想等到將來有機會的時候再來做這件事:對於它決不是三言兩語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就行了的。現在我只想同讀者談談我讀了《窮新娘》以後的觀感。

我的讀後感是這樣的:奧斯特洛夫斯基非但有才華,而且很有才華,——我甚至可以對他未來的地位寄予希望,而這希望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的第一部作品在我們心中喚起的;但是為了使希望能夠落實,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還必須(我們請他注意到一點:我們這些話表達了我們最真摯的信念)——他還必須放棄他所採用的錯誤風格,可是在《自家人》中卻看不出有這毛病。

但在我說明這種錯誤風格按愚見表現在哪裡以前,必須先簡要地介紹一下《窮新娘》的內容。

內容很簡單。有位窮官吏的遺孀安娜·彼得羅芙娜,她有個女兒名叫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正待字閨中。母親千方百計想給女兒找個好女婿;在這件事情上,幫忙的是她丈夫的一位老朋友多布羅特沃爾斯基先生。正追求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的有兩個年輕人:米拉申和梅里奇;她自己則愛上了梅里奇;愛上她的還有一個名叫霍里科夫的人;霍里科夫的母親也是個寡婦,是個小市民,她為兒子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然而多布羅特沃爾斯基先生卻給姑娘介紹了一位官員,名叫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安娜·彼得羅芙娜正在打一場官司,輸掉這場官司將危及她的整個財產,而這官員在這場官司中卻可幫她的大忙;他愛上了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並向她提出求婚。這位寡婦太太同意了,於是便同多布羅特沃爾斯基一起來勸說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可是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卻在此以前剛剛向梅里奇第一次表白了愛情。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要求給她三天寬限,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情人身上;但是這個情人卻是個窮措大,他害怕結婚,只想順順利利地擺脫此事,於是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決定嫁給別涅沃連斯基。

我們不能說我們已把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這部喜劇的內容全部告訴讀者了:也許這連劇情簡介也說不上;但是因為大家大概都會讀它,所以我們也就無須講得太詳細。我們只想提一下我們將要說明的問題可能涉及的幾個主要之點。

我們在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這部喜劇中應該指出,並樂於給予完全肯定的第一點,就是他描寫的所有人物的真實性,——所有的人,除了主要人物窮新娘以外。的確,所有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無疑都是活生生的和真實的,雖然其中沒有一個人能達到詩的真實這一高度,——即形象由藝術家取自現實內部,並經由藝術家之手被塑造成典型,連人物名字本身,例如赫列斯塔科夫 這一名字,也失去了自己的偶然性,成了普通名詞。可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塑造的人物卻沒有一個人能有這樣的好運。然而他卻撥動了這樣一根琴弦,這根琴弦在藝術領域中發出的聲音至今還十分微弱,這就是天真無邪、不拘形跡,唯我主義中的一種孩子般的坦率這根琴弦。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這部喜劇里的所有的人都是唯我主義者,不過窮新娘與霍里科夫(我還會在下面談到他)除外,也許應該除外的還有老頭多布羅特沃爾斯基;但是這種唯我主義在那兩個年輕人米拉申和梅里奇身上,以及在講求實際而又粗魯的別涅沃連斯基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三個人物都寫得很好,尤其是米拉申,——這是個性好嫉妒、既小家子氣又無聊、又令人討厭的青年,他總是嘮嘮叨叨地訴苦,告辭了又不走,而且旁若無人地怨天尤人,長吁短嘆:為什麼旁人的任何幸福都沒有他的份;——還有那個頭腦十分固執、身強力壯、精於算計和講求實際的別涅沃連斯基,寫得也很好。窮新娘愛上的對象梅里奇,也寫得很好;他與米拉申的不同在於,他非但人長得不難看,而且也較少忌妒和抱怨,相反,他愛炫耀自己的勝利,總之像個十足的花花公子,雖然這個人膽小和謹慎到了極點。他身上的唯我主義表現得很突出;比如,他進屋去看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我多麼高興呀!我望眼欲穿地盼望你來,弗拉基米爾!」 她驚呼道。「就咱倆?」他問。「就咱倆。」於是他立刻親吻她。總之,只要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在他身邊,他就只想著一點——怎麼能儘快親吻她。應當承認,與年輕交織在一起的庸俗和自私,被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非常敏銳而又非常準確地把握住了。但是我們覺得,梅里奇向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求愛那場戲,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寫得並不成功。我們懂得,為什麼作者當時要讓他說些文縐縐的話;但是這些話由於本身的無足輕重,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顯然,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心應手地掌握化庸俗本身為「神奇」這一奧秘的……但是關於梅里奇和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的關係以及窮新娘本人的性格,我以後再談。而現在我想談談她的母親安娜·彼得羅芙娜,而且我還想順便談談霍里科夫的母親。正是在描寫這兩人的性格時,特別明顯地暴露出我在上面提到的那種錯誤的風格。這種錯誤的風格在於過於詳盡而又令人厭倦地模仿每個人的所有細枝末節,在於進行某種錯誤的細緻的心理分析,結果分析來分析去無非是不斷重複同樣一些話,按照作者的觀點,只有通過這些話才能表現出這個人物的特點。我們並不是說這些話不真實,但是,既然是藝術,就不應當僅僅重複生活,因此在所有這些小得不能再小了的細枝末節中也就失去了素描的明確性和嚴整性,而讀者在內心感情上甚至對最荒誕離奇和最大膽的幻想都要求有這樣的明確性和嚴整性。安娜·彼得羅芙娜一再說她是個軟弱的、不成熟的女人,一家人家怎麼能沒有男人呢,等等,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就算這樣說不盡道不完的訴苦符合她那愛埋怨嘮叨、萎靡不振、儘管十分善良但卻非常自私的天性吧,但是應該知道凡事都得有個分寸。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不管寫什麼人物,常常愛使用這樣的手法:顛來倒去地重複那些用得很恰當或者聽來很可笑的說法。霍里科娃太太則愛顛來倒去地重複,說什麼,當然嘍,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可是她的兒子有文化,而且對她很孝順。女僕達里婭沒有一次出場不是發出同樣的一聲驚叫;至於多布羅特沃爾斯基先生,還沒說一句話就要重複一遍他從小就認識瑪麗亞·安德烈耶芙娜她爸,等等。我倒要請問,一個具有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那樣才華的人,幹嗎總要給自己的主人公貼上這樣的標籤,這些標籤就像中世紀圖畫上的人物,總要在他嘴邊畫個捲筒狀的圈,從他嘴裡吐出一些話來呢!即使寫得很好的人物,例如別涅沃連斯基和米拉申先生,也都逃不出這樣的命運。且不說由此常常會產生一種令人厭倦的累贅冗長的話:一句可笑的話第一次出現時,會引得讀者發出開心的笑聲,可是這話重複二十遍,到後來,就會使人心煩,感到不愉快,我們可以肯定,對人物進行這種瑣屑的雕琢是不真實的,——藝術上不真實,儘管從表面看是可能的,我覺得,正是對這一指責,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應當比對任何其他意見更敏感,因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是個有才華的人,他正在明顯地努力追求簡樸和真實。如果一個風景畫家想要在他畫的樹葉上點綴一些極其細微的葉脈,在他畫的畫面的前景上點綴一些極其細小的砂粒,那麼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會對這樣的風景畫家說什麼呢?記得,我曾在羅馬遇到過一位畫家,他向前來參觀他畫展的人提供顯微鏡,以便他們能夠看清他作品上的瑣屑的裝飾;但是羨慕這種鑲嵌畫似的精巧細緻的技藝的不應當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因為他是《自家人》這一優秀劇本的作者,這劇本好就好在風格的豪放與自由洒脫。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比我們更清楚,丹奈爾 是一位專畫老婦人容貌的著名畫家,他的作品常常作為奇巧之物被鑒賞家收藏,所以我們希望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能夠為自己找到一個更光榮的位置,話又說回來,就他的才華而言,他是完全有資格得到這樣的位置的。

綜上所述,我責備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的並不僅僅在於他的不斷重複:我責備他的是他把他的劇中人寫得太瑣屑了,——瑣屑到每個單獨的細節對於讀者終於消失不見,就像有些東西因為太小終於看不見一樣。在我看來,奧斯特洛夫斯基先生,可以說吧,似乎鑽進了他所塑造的人物的心裡;但是我要冒昧地向他指出,這種無疑是有益的做法應當由作者事先去做。當他讓他的劇中人在我們面前一一登場的時候,他的劇中人應當完全處在他的掌握之中。有人會對我說,這是心理學應當管的事;也許吧,但是心理學家應當消失在藝術家之中,就像人的骨骼應當隱藏在溫熱的活的肉體下面不讓人看見一樣,——骨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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