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7節

離開拉麵店,請香里的母親坐上車,哲朗想起了國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廳,決定開車去那裡。香里的母親在車上不發一語。等紅燈時,哲朗從後視鏡偷看她的表情,她並沒有表現出後悔跟來的樣子。

三人坐在餐廳里最內側的座位,都點了咖啡。

哲朗先針對他們在找的佐伯香里加以說明,包括她在銀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個名叫戶倉的男人跟蹤,並附帶說明了那個男人遇害,警方或許也對香里展開了調查等推論。

「那個人不是香里,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樣沒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搖了搖頭。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說,「你剛才說香里小姐已經不是女人的摸樣了,對吧?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說完,她閉上嘴,右手握著毛巾。

「她雖然外表是女人,但內心卻是男人。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嗎?」

香里的母親臉頰抽動了一下。他見狀低頭說:「請你告訴我們實情。」

香里的母親雖然面露猶豫之色,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女兒與眾不同之處。她八成對熟人說過吧,內容很複雜,而且包含許多微妙的問題,她卻說得有條不紊。

她表示,香里在國中之前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至少在她眼裡是如此。她的記憶中,香里並不討厭裙子和紅色書包。她並補充一句,這或許是受到四周環境的影響。因為剛好附近鄰居沒有同年齡的男孩子,她從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她的脾氣很溫和,對於自己和大家一樣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樣,並不感到反感,還會開開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這只是看在我們眼裡的模樣,不知道她本人心裡怎麼想。」她用雙手捧住咖啡杯說道。

事情是發生在香里讀高中的時候。當時,她有一位好朋友。兩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裡都形影不離,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小飾品。那位好朋友到香里家玩過好幾次。如果對方是男性,父母親肯定會緊張不已,但是對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擔心了。香里的母親說,他們總是欣慰地看著感情很好的兩人。

「我老公經常笑著說,別人家的女兒都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我們家女兒還是小孩子啊。」

隨著兩人的交情漸漸出名,開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有人謠傳說:她們是同性戀;甚至有人指出「看見兩人在接吻」的具體事實。

香里的母親終究擔心起來,試著裝作若無其事地詢問本人。但是香里卻立即否定:「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嘛。」

聽到香里這麼說,她母親鬆了一口氣,卻沒有完全放心。因為女兒的表情里浮現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預感沒錯。在那之後兩個星期左右,有人發現香里和她的好朋友倒卧在附近一間小教堂的庭院。兩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再晚一點送到醫院的話,就回天乏術了。

兩人情況穩定之後,雙方父母各自向兩人詢問原委,聽了女兒的告白都大吃一驚。她們說:「因為我們真心相愛。」

「可是兩人的說詞有點出入。」香里的母親說道。

「這話怎麼說?」哲朗問道。

「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是愛的方式吧……」她似乎窮於形容。

聽到她這麼一說,理沙子說道:「她的好朋友認為彼此是同性戀人,但是,香里小姐卻不那麼認為。」

「沒錯、沒錯。」香里的母親一臉遇到救星的表情點頭。「就是那麼回事。所以該說是二度驚嚇嗎?我們眼前簡直一片黑暗。」

聽到香里說她們是真心相愛時,父母也懷疑女兒是同性戀。但是香里哭著繼續告白的內容,卻更令人意外。她說,她想要變成男人。她希望擁有男人的身體,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結婚。

她父母一開始也無法正確理解她的告白內容,將之解釋為:因為女人不能愛女人,所以想要變成男人。但是聽女兒反覆訴說之後,他們了解了事情不是那麼回事。

「於是我們心想,這孩子的內心說不定是男人。不那麼想的話,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邏輯。好比說,香里對於衣服的流行等簡直完全不感興趣。而且,到了當時她那個年紀,不願被父親看見裸體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卻毫不遮掩。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親的工作台製作車船或槍支的模型。我們夫婦都覺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為不正常。」

「那你們如何面對?」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老實說,我們真的傷透了腦筋,心裡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的話,不知道會被人說成怎樣。」

哲朗體認到,這裡不同於無論打扮成怎樣走在路上,都不會有人在意的東京。

「然後,那孩子就說她想去東京。」

「去東京?」

「她之前就說想去學設計,說她想要成為車體的設計師。」

原來如此,哲朗明白了。這的確是擁有一顆男人心的人的夢想。

「你們贊成嗎?」

「倒也不是贊成,只是我們認為她留在這裡也沒好處。香里高中畢業後,馬上就去了東京。她好像進了專科學校。」

「她在東京過著怎樣的生活?換句話說,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

「我不太清楚,我幾乎沒去看過她。就算她回來,也完全不提那方面的事情。」

「她回來的時候,作何打扮呢?」

「該怎麼說呢,說是女人看起來也像是女人,但說是男人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她打扮得很中性。她父親曾叮嚀說她回家時不準打扮得怪裡怪氣的,所以她花了一點心思吧。」

「化妝呢?」理沙子問道。

「我想她沒有化妝。雖然沒有化妝,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時下年輕男子也會修眉毛。

「五官和體型如何呢?有沒有改變?」哲朗接著發問。

「經常回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大改變。因為她父親管得很嚴。」

「管得很嚴?指的是哪方面?」

「她父親說,在東京要過怎樣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獨不許你給別人添麻煩,和沒生病卻動手術。」

「動手術啊。」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一輩子賣刀具維生的工匠的語氣。

「那麼,香里小姐現在也沒有接受手術嘍?」

理沙子這麼一問,她母親痛苦地皺起眉頭。

「關於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再度開口。

香里去東京之後,每年也會回家一、兩次。但是第三年之後,除非有什麼大事,她才會回來。她偶爾回來的時候,也曾當天逃也似地回東京。她母親感到懷疑,在電話里逼問之下,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香里說她從設計學校休學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說就算她再怎麼努力用功讀書,獲得好成績,像自己這樣的人也不可能進入一般公司。所以她已經放棄了。」

哲朗心想,這種情形並不難想像。無論性別認同障礙這個辭彙再怎麼普及,世俗偏見還是不會消失。不,說起來使用「障礙」這個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弔詭(kratti:奇怪、詭異、不可思議的意思)。

「我告訴她父親,她父親只說:『隨便她去。如果因為那種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麼也不會成功。』但是我想他心裡一定非常擔心。」

在那之後,香里似乎就不曾回家了。頑固的父親堅決不再主動提起女兒,也吩咐她母親別再叫香里回家,所以他們夫婦唯一能夠知道女兒現狀的方式就只有賀年卡。她母親是看了賀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鶴卷這個地方。

但是約在一年半前,香里打了一通電話給她母親。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只說好久沒和她說話,想要聽聽她的聲音。然而,聽見對方的聲音,感到肝腸寸斷的卻是母親。倒不是因為思念女兒,而是因為女兒的聲音完全變成男聲了。一開始她還認不出是誰打來的。

母親追問香里,她卻沒有多做說明就掛上了電話。她母親本想再打給她,但是香里寄來的賀年卡上並沒有寫電話號碼。

百般猶豫之下,她母親找她父親討論,但是他還是老話一句:「那種傢伙隨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後來的舉動,就知道他並非打從心裡不關心女兒。有一天,他瞞著妻子,獨自前往東京。

他在早稻田鶴卷的公寓里見到的,是身體徹底變成男人的女兒。她的聲音低沉,甚至長出了一點鬍子。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覺得可以擅自做出這種無法挽回的事嗎?你這個孽障!』我老公好像對她破口大罵。香里好像回嘴說她只是恢複真正的模樣,有哪裡不對。結果,兩人大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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