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4節

到了銀座,街頭上的人群也沒有變多。早田下了計程車,感嘆地說:「日本再這樣下去會垮掉。」

「說到年底的銀座,從前可是人滿為患。」哲朗說,「聽說店家打烊了之後也攔不到計程車,無處可去的人們就在街頭遊盪。」

「馬路就成了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和包租汽車的停車場。客人個個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在女公關的目送之下回家,給司機小費也毫不手軟。那真是美好的時代。」

「你那時來過銀座嗎?」

「我剛進公司沒多久的時候,前輩帶我來過幾次。那時我常期許自己,希望能夠早點憑自己的力量來享受這種奢華,但是等到我能夠那麼做時,廟會已經結束了。繁華景象都成了過往雲煙。」

「須貝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是在保險公司工作嘛。當時所有業界無不意氣風發,彷彿天下盡在掌握。」

哲朗大學畢業時,正值全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人人能進想進的公司,想換工作隨時都能換。大家都想不到這個時代後來會被形容成「泡沫」,個個滿懷雄心壯志。就連哲朗也曾試著回首當年,如果不是那個繁華時代,說不定他不會想要成為記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戶倉明雄。他靠親戚的關係,當上了鐵工廠的常務董事,雖然被人在暗地裡取笑說是廢物董事,還是常跑銀座。對他而言,那說不定是晚一步來臨的泡沫時代。就像所有人在那個時代都會做的事一樣,他也沉溺在錯覺之中;一種這麼做很稀鬆平常的錯覺。即使從夢境中醒來,還是離不開幻象。小香這名女公關對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徵,所以他才執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這裡。」早田抬頭看著眼前的大樓說道。一整排的招牌從下面數上來第五個,上面寫著「貓眼」兩個字。

店在三樓,黑色大門上浮雕著一隻貓。哲朗他們一進入店內,馬上有一名身材苗條,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替他們帶位。這家店約二十坪左右,已經來了兩桌客人。

一走進店裡,左手邊是吧台,最靠近大門的高腳椅上坐著一名男子。哲朗他們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哲朗他們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裝的年輕小姐坐台。她有一雙鳳眼,將假睫毛的一部分塗成了粉紅色。

服務生奉上毛巾後,野火雞(Wild 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來。女公關問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說好,她就一臉理所當然地開了那瓶酒調製。她似乎認識早田。

哲朗拿起掛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寫著「安西」。

「我昨天來過了。」早田低聲對哲朗說道,銜起一根香煙。女公關立刻用店裡的打火機替他點火。

「你一開始就打算帶我來這裡嗎?」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這家店的常客。」

「那種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賊賊地笑。

「你為什麼找我來?如果你昨天來過的話,今天也自己一個人來不就得了嗎?」

「連續兩天就不方便一個人進來了。再說,偶爾一塊兒喝酒也不賴吧?別想太多,今晚儘管喝。」早田舉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對碰。

肯定沒錯。早田因為某種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於是拉他一起採訪,想等他露出馬腳。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氣儘管喝,但是哲朗卻完全沒心情喝酒。話雖如此,哲朗也不想白來這家店,於是偷偷地觀察周圍。

在吧台擔任酒保的是一個女人。她將短髮隨意地向後梳攏,似乎沒有化妝,感覺像是寶塚 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員,白色襯衫和紅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適合她。不過,雖然說同是女扮男裝,她和美月卻是不同的類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種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誰都察覺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們一安靜下來,女公關就沒話找話地和他們閑聊,像是氣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話題等,適度地搭腔之後,她便問起了哲朗他們從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說自己從事出版相關工作,哲朗也順著她的話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歲的女人過來打招呼。她似乎是媽媽桑,遞出的名片上寫著野末真希子。

「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臨敝店吧?」她看著哲朗對早田說。她將昨天剛來的早田當作熟客對待,大概是為了讓他感覺受到重視吧。

「他姓西脅,是體育記者。」早田介紹哲朗。哲朗原本還在猶豫該不該用假名,一時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經出過書嗎?」真希子睜大雙眼。

「沒有,只有替雜誌寫稿。」

她們起鬨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遞給每個人一張。野末真希子說:「您說不定以後會聲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將名片收進懷裡。

儘管她想要進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細,卻不會追根究底地打探個人隱私,只說了句「請慢用」,就起身離開。或許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態度。

她走了之後,換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公關來坐台。眾人漫無邊際地瞎聊一陣之後,早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身穿黑色套裝的女人輕輕點頭。

過一會兒,她站了起來。哲朗盯著她的身影,看她移動到別的座位去,對身穿深棕色襯衫的小姐說了什麼。那個小姐向客人賠了一、兩句不是後,從座位上起身。

身穿襯衫的小姐先去吧台一趟,然後才來哲朗他們的座位。她是一名個頭嬌小,臉小眼大,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說:「打擾了。」然後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麼名字?」早田問道。

「香里。」

聽見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著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給我名片嗎?」他試著說道。

她的名片上印著佐伯香里。理所當然地,上面沒有任何電話號碼等個人資訊。

哲朗思考早田找來這位小姐的理由,應該不是巧合,他知道戶倉明雄喜歡她。

香里看起來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說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艷麗,卻不給人俗麗的印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處融洽。早田不斷對她講話,雖然順著客人的話搭腔才不會惹上麻煩,但她也會主動發表意見,好讓對話不致中斷。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我第二次來,你們這家店感覺真不錯。哪一類客人比較多?」早田用非常輕浮的語調問道。

香里稍微偏著頭。她的白皙耳朵上帶著金色耳環,耳環前端閃閃發光的應該是真正的鑽石吧。

「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沒有特別覺得哪一類比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這種店裡,應該不準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煙。香里快速地拿出打火機替他點火,當香煙頭接近火焰時,他問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門松鐵工廠的公司嗎?」

香裏手上打火機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張地重新點上。

「門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這樣啊。沒什麼啦,老實說,是那家公司的社長介紹我這家店的。因為我們報社有出鋼鐵相關的專業雜誌,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長很熟。我問他知不知道銀座哪裡有不錯的店,他就說『貓眼』很贊。」

「這樣啊。那他以前來過我們店裡嘍?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細觀察香里說話的表情。當早田提到門松鐵工廠這家公司的名稱時,感覺得出來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慌失措的神色。無論如何,她不可能沒有想起戶倉明雄。

「西脅也別悶不吭聲,說句話呀!」早田試探哲朗的反應。他肯定試圖看穿哲朗面對戶倉明雄沉迷的女人,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話,哲朗有一籮筐的問題想要問她。對於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嗎?如果有找上你的話,你說了什麼,什麼沒說?警方如何看待行蹤不明的酒保?但是現在卻一個問題都不能問。

哲朗誇讚店內的裝潢和音樂的品位,香里老實地道謝。在這之後,他光挑體育和流行的話題。他很清楚早田一面東張西望,一面豎起耳朵在聽他們的對話。

喝了一個小時左右,哲朗他們從座位上起身。店裡小姐將他們寄放的大衣拿了出來,早田在大門旁穿上大衣。這時,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台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後一看,旋即轉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臉,他的下巴寬闊,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銳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們的目送之下,從大樓前邁開腳步。時間是十點四十分。

「怎麼樣?要再喝一攤嗎?」早田問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這樣啊。」早田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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