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節

朦朧的天色下,幾名女子選手背對著舊工廠跑步。每個選手的手腳動作都強而有力,且韻律感十足。看來成績應該不錯。哲朗總覺得,就算是長跑選手,他們的速度也遠遠凌駕一般人全力衝刺的速度。他們有辦法以那種速度,不停地跑幾千、幾萬公尺,真是不簡單。

哲朗要找的是她們的教練——有坂文雄,教練將目光落在數位碼錶上,然後看著哲朗,彷彿在問:如何?他的眼神充滿自信,完全不認為自己會聽到否定的意見。當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壞他的心情。

「看起來不錯。她們比我上次看到時,又更上一層樓了。」

有坂點點頭,將手伸進深藏青色的運動服內側,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並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贅肉。當他是選手時,瘦得像一支鉛筆。當年,他在箱根馬拉松接力賽上受到眾人矚目,但進入職業田徑隊後,成績卻停滯不前。他是一名經常受傷的選手。

「對了,你今天要採訪什麼?前一陣子不是才採訪過馬拉松接力賽嗎?」有坂問哲朗。

「老實說,我有事情要拜託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第一高中的選手嗎?」

「第一高中?」說到這裡,有坂一臉想起來了的表情。「噢,末永嗎?」

「嗯,末永睦美選手……,我想要問你那名選手的事。」

「如果要打聽她的事,你最好去問中原先生,他比較清楚。不過,」有坂反問哲朗,「你是要採訪那孩子嗎?」

「我想要見見她。」

「這樣啊,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兩人剛踏進運動員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風衣,個頭矮小的男子朝有坂走來。

「有坂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資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謝謝。對了,西脅先生好像有事要找醫生。」

「哦,什麼事呢?」

男人對著哲朗笑。他是田徑隊的醫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學的副教授。

「他想問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從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你想要問那孩子的什麼事呢?」

「具體的事,我聽說她是陰陽人,是嗎?」

「嗯,她得了一種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兩性的特徵。」

「她在戶籍上是女性嗎?」

「是女性沒錯。大概是她出生時,小雞雞無法辨識吧。這種病例叫做真性陰陽人,患者同時具有睾丸和卵巢的組織。這種人在嬰兒時期經常難以區別男女。」

「那名選手真的是陰陽人嗎?」

「哪有什麼真的假的,這是本人親口說的。」有坂插嘴說道。

有坂說,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選手的事。認識她的機緣,是她第一高中田徑隊的學姐找有坂諮詢,想問陰陽人選手是否可以參加女子大賽。

末永睦美在國中之前,一直過著和一般女生同樣的生活。她從沒對自己的身體抱持疑問。但是國中二年級的冬天,她因為車禍入院。當時,主治醫師發現了她身體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後,還是不想讓她接受手術。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沒有造成特別不便的影響,經濟問題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後來,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份上了高中,進入田徑社。

不久,睦美的身體產生了變化,漸漸變得男性化。在此同時,她的田徑成績開始進步。使得田徑隊的顧問困惑不已,因為她在進田徑社時,就向顧問表明了自己是陰陽人。

「他因為有睾丸,所以會分泌男性荷爾蒙,就像女子選手服用興奮劑一樣。實際上,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長了女孩子不可能會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夠創下驚人的記錄,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原說明道。

「她雖然沒有留下正式記錄,但是顧問說她曾經以十五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五千公尺。」

有坂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這不是日本記錄嗎?」

「聽說她也曾經以九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驚人。」哲朗提高了聲調。「可是如果檢查性別,應該會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中原搖了搖頭,說:「不,性別檢查應該會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嗎?」

「檢查方法有很多種,最近是用一種讓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就是檢查性染色體。你應該聽過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種最新的方法從巴塞隆納奧運會開始採用,會找出具有Y染色體的人。但是真性陰陽人並不具有Y染色體,所以就算檢查,也會以女性的身份通過檢查。」

「既然如此,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沒有問題了?」

「檢查上實際不會有問題,過去也有這種選手出場的前例。」

「現在說不定也經常出現吧。」有坂說,「在國外,常有些令人大感懷疑的選手光明正大地出場。」

「只要她們能通過性別檢查,外人沒有理由拿外表來做文章。」

「那末永選手也如法炮製不就行了。」哲朗探試姓地說道。

「問題是道義上說不說得過去。」中原說,「陰陽人是一種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備了原本女性沒有的能力。你不認為讓這種選手出場有問題嗎?」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談論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考慮四周的人的觀感呢?有人會認為,既然生了病,就該以治療為第一優先,這種時候不該讓選手以創紀錄為目標上場比賽。」

「可是如果四周的人不知道的話……」

「沒錯,如果誰也不知道的話,說不定就沒問題了。但是我們知道了。我常想如果不知情就好了。」有坂面露苦笑。「如果她一直瞞著我們的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毫不猶豫地網羅她。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那麼做。」

有坂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是其中卻夾雜著真心話。

「規則上如何呢?」

「並沒有正式規則,或許應該說是沒有辦法制定規則比較恰當。就像我剛才說的,目前的性別檢查無法驗出真性陰陽人,所以只能靠選手主動申告。」

中原的說明並沒有解開哲朗的懸念。

「那,如果陰陽人選手想要出場呢?」

「我們不可能不准她出場,但是日本田徑總會應該不會讓她出場吧。」

「理由是?」

「會讓記錄失去意義。如果那名選手打破日本記錄的話怎麼辦?那真能成為女子的日本新紀錄嗎?」

哲朗窮於應答,他理解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我認為她是一名好選手,」有坂說,「我認為就算她沒有那種特殊的身體,也會是一名卓越的選手。可是,就算她想要參加比賽,也一定會有人出面干預。反抗田徑總會不會有任何好處。弄到最後,就得由我們說服選手不要參加。這樣一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因為我們不可能簽下不能參賽的選手。」

這是身為職業田徑隊教練理所當然的發言。哲朗點了點頭。

「那末永選手放棄田徑。當初她進入高中田徑隊時,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參賽。她純粹是興趣。只是出於興趣居然創下了日本記錄,」有坂搔了搔頭。「她果然不是女人啊。」

從泰明工業回家時,哲明在電車上一直思考末永睦美這名選手的事。他之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事,是因為聽了美月的告白。「性別認同障礙」和「陰陽人」,即使在肉體和精神上有差異,但就超越性別這一點而言是相同的。哲朗煩惱的是該如何對待這樣的人呢?

哲朗不是不理解女子體育界不能接受陰陽人選手的道理,她們具有和男性不相上下的體力,確實難以和一般女子選手相提並論。

然而,她們不是女性嗎?她們戶籍上是女性,本人也有身為女性的自覺,卻不被當作女性對待,這豈不是說不過去嗎?

服用興奮劑當然是一種卑劣的行為。但是真性陰陽人的選手能夠分泌出男性荷爾蒙,這不過是她們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運動這件事,就某種層面而言,不就是特殊能力之爭嗎?好比說在田徑界中有這麼一句話——短跑健將並非後天培養,而是與生俱來。這意味著能夠成為王牌跑者的素質從出生時就由基因決定。一群黑人選手之所以能在奧運和世界大賽爭奪百米金牌,也顯示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明顯地比其他人種更具有特殊的能力。

不過,體育界中對男女的區別,除了對待陰陽人的方式外,也在其他方面產生了矛盾。

中原醫生說,有病例指出,有的選手外表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女性,戶籍上寫的是女性,本人也認為自己是女性,但經由性別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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