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節

到了下午,須貝說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時,須貝一臉不安地問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嗯……」哲朗知道須貝想說什麼。「我想要逃避刑責並不容易。」

「那當然。又不是電視劇,要一直窩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覺得應該快點讓她自首,才是為日浦好。」

「嗯。我會再找她談談,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聽到這裡這麼一說,須貝尷尬地用手摩擦絡腮鬍。

「畢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再說,我家還有貸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學了。」

「很辛苦吧?我了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問好。」

「我覺得你們最好也別涉入太深。」須貝丟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哲朗回到家裡,發現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發上。攤開的報紙依舊放在茶几上。哲朗走進寢室,躺在床中央,好久沒有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了。

哲朗非常了解須貝的心情,沒有人能責備他。一般人應該都會那麼做吧。友情並沒有消失,只不過是重要性的優先順序改變罷了。

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堅持保護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關,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

兩人是在雙方二十七歲的時候結婚。結婚之前,兩人已過著半同居的生活,為了讓雙方父母親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戶口。經濟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當時剛辭掉一家小出版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攝影師的身份自立門戶。兩人判斷,一起生活比較有利。

哲朗現在依然認為這個選擇沒有錯。在收入不穩定時,彼此互相鼓勵,有錢的一方補貼沒錢的另一方,兩人因此穩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基礎。

哲朗常想,說不定當時是最幸福的時光。當然,他並不想回到再怎麼寫稿也賺不了錢,老接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談和理沙子之間的關係,當時肯定是最充實的。哲朗打從心底希望她成為獨當一面的攝影師。當對她說: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合作,一起工作的話就好了。他的話絲毫不假。

不過,當各自開始邁向成功的時候,兩人的關係有了改變。哲朗一開始並沒有察覺,他認為彼此的對話減少,共同度過的時間變少,單純只是因為忙碌。比起以前,他們現在重視工作更甚於對方。他將這解釋成為了成功必須付出的代價。

哲朗腦海浮現流理台里堆積如山的餐具。當時是六月,進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著綿綿細雨。一堆餐具是兩人輪流堆起來的。那時兩人一起用餐的機會大幅減少,畢竟兩人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時間完全不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廳解決,或吃便利商店的便當打發,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櫃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盤子還是陸續跑到流理台。哲朗沒錯走進廚房,就會感到鬱卒。餐具確實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著那座小山吧。

關於家事的分擔,並沒有特別的責任劃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沒有發生什麼問題。

當時,兩人都沒空。不,客觀來說,並非完全沒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兩人一定抽得出時間。哲朗雖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採訪和撰稿工作追著跑,但也不是連二、三十分鐘的時間都抽不出來。理沙子應該也是一樣。

如果其中一人說:我們一起收拾吧,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沒有開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兩人都期待對方去做。在這件事的背後,兩人都傲慢地認為,自己比較辛苦。

緊繃的情緒最後因為芝麻小事爆發開來。當天兩人很難得的同時在家,哲朗喝著茶包泡的紅茶。他當時用的是餐具櫃里最後一個感覺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見卻大發雷霆,因為那個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麼關係嘛。」

「少不要臉了,你只會用都不會洗。」

「你也沒洗吧?」

「可是那個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結果你居然偷用,臉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後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嗎?那你別用我洗過的。」哲朗起身,先洗用過的茶杯,然後將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個盤子。

「洗你用過的就好了。」背後傳來理沙子的聲音。哲朗回頭一看,她雙臂環胸地站著。「我用過的留在那裡。」

「少廢話!」哲朗吼道,開始洗餐具。

實際上,他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用過的,不過,他還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沒洗。那些餐具在幾小時後回到了餐具櫃,但卻收在不同的柜子里。大概是為了區分哪些是自己洗過的吧。

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現在各人用過的的餐具要馬上洗好成了規定,當時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記憶中,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一個前兆。

隨著兩人的作息越來越不同,從前認定彼此一致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漸漸也出現了微妙的分歧。而關鍵性的不同,在於兩人對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點生小孩,快點等小孩獨立,然後享受之後的人生。相對於此,哲朗則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記者的身份養家活口之後,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暫時就無法工作,必須靠哲朗一個人的收入生活,他認為這才是穩當的做法。當時,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計畫。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穩定時,她的情形有了改變。她在攝影方面的才華開始受到肯定。要是因為懷孕、生產、帶小孩而停止工作,顯然並非上策。

理沙子認為,她想要小孩,但是現在不能生。哲朗問她:既然如此,什麼時候可以生?對此,她答不出來,只模稜兩可地說:我不知道,到時再說。

理沙子也在猶豫,她的確想要小孩,不過,她也不想放棄成功的機會。

哲朗順利地確保了體育記者的地位後,他的心態有了轉變,他開始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經不像一個家了。

哲朗也有自覺,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謂的模範妻子的形象。一個忠實地守護家人,打造丈夫能夠舒適心安的環境的妻子。他知道,這不過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說出口。他自認也沒有表現出來過。然而,哲朗表面上雖然支持理沙子,心裡卻期待她遭遇挫折。他夢想她能穿著圍裙站在廚房為自己做菜。

兩年前,發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說她想出國一陣子。她不單單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識的女記者兩人到當地採訪。哲朗聽到她們的目的地後嚇了一大跳,那裡是歐洲情勢最緊張的地區。

「我們當初不是說好,出書的時候要一起合作嗎?」

聽到他的話,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可是你擅長的是體育,不是嗎?」

「我打算以後將觸角延伸到體育之外的領域。」

「你要我等到那個時侯嗎?」理沙子雙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參與這次企劃。因為書名定為《女人眼中的戰場》。」

「再說,」她繼續說道,「做過各種工作後我才知道,搭檔同是女性工作起來比較容易。和男人合作該怎麼說呢,感受不同。」

哲朗對她的話並不意外,從理沙子之前的行為舉止就可窺見一二。

「老實說,我無法贊成。這太危險了。」

「可是,總有人得做。這樣人們在日本也能看見戰爭的真實面貌。」

「但是沒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棄。哲朗也認為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他也知道沒有權利剝奪她的機會。但是能夠理解和能夠接受是兩回事,所以他沒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卻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她接連好幾天和女記者朋友討論到半夜,或是跑去見曾在戰場拍攝的攝影師。此外,她還參加了英語會話的短期密集課程。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體起了變化,幾項特徵顯示她懷孕了。

「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理沙子紅著眼眶衝出家門,前往藥局。她買回驗孕器後,一進家門就把自己關在廁所里。過了好一陣子才出來,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默默地將白色棒子遞給哲朗。那還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驗孕器。

「偏偏在這種時候……」

理沙子當場跌坐在地,抱住雙膝,將臉埋在膝間。

「怎麼辦?」

理沙子沒有回答,維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

「為什麼會這樣?」她抬起頭來看著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確實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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