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散文詩 嗚—啊……嗚—啊……

我那時住在瑞士:我非常年輕,非常自尊,也非常孤獨。我生活得既艱難又不愉快。還什麼滋味也沒有嘗過,我就已經感到苦悶了,打不起精神,還常發脾氣。世上的一切在我看來都微不足道,而且庸俗,——就像在很年輕的人們身上常常發生的那種事情一樣,我也暗暗地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產生了一個念頭……自殺。「我要證明……我要復仇……」——我這樣想……但是證明什麼?為了什麼復仇?這,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身上簡直是血液沸騰,就像被蓋得緊緊的器皿里的酒一樣……我覺得,應該讓酒溢出來,是打破給酒以限制的器皿的時候了……拜倫是我的偶像,曼弗雷德是我的英雄。

一次,在一個傍晚,我也像曼弗雷德一樣,下定決心要到那高高的山頂上去,到那冰河之上,遠離塵囂的地方去,那兒,甚至這種枯燥乏味的生活也看不到,那兒,只有死寂的岩石到處堆積,那兒,一切的聲音都在凍結,那兒,甚至聽不到瀑布的吼聲!

我到底打算在那兒幹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把自己了結……

我動身了……

我長久地走著,起初沿著大路,後來順著小道,不斷地向上攀登……越來越高。我已經早就走過了最後的幾棟小房,最後的幾棵樹……石頭——周圍全是石頭,——近處還看不見的雪的強烈的冷氣向我撲面而來——夜的陰影像一團團黑色的煙霧,從四面八方向我逼近。

我終於停了下來。

怎樣的可怕的寂靜!

這是死神的王國。

這裡就我一個人,一個活人,帶著自己全部的高傲的悲哀,以及絕望,以及輕蔑……一個活的、有意識的人,遠離開生活,不想再活下去。一種神秘的恐怖使我涼了半截,但我仍然想像自己是偉大的!……

曼弗雷德——這就夠了!

「一個人,我一個人!」我重複著。一個人面對著死亡。難道還不是時候嗎?是的……是時候了。別了,微不足道的世界。我要一腳把你踢開!

但是突然,就在這一瞬間,卻傳來了一個奇怪的、我一下子竟不能理解、但卻是有生命的……人的聲音……我身子抖了一下,細聽了起來……聲音又響了一次……對,這是……這是嬰兒的啼聲,正在吃奶的孩子的啼聲!……在這個荒涼的原始的高地上,在這個一切生命彷彿早已而且永遠絕跡的地方,竟有嬰兒的啼聲!……

我的驚奇即刻變成了另一種感情,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感情……我頭朝前拚命地跑,也顧不上什麼路,直接跑向這個啼聲,跑向這個微弱的、可憐的、救命的聲音!

不久,一星顫巍巍的火光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跑得更快了——一眨眼功夫,我就看見了一間低矮的小茅屋。這種用石頭堆砌起來、上面壓著一塊平平的屋頂的房子常常幾個星期幾個星期地用作阿爾卑斯山牧童的庇護所。

我敲了敲半開的門,急急忙忙地衝進了屋子,好像死神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似的。

在一條凳子上,一位年輕的婦女正袒著胸給嬰兒餵奶……牧童,也許就是她的丈夫,和她坐在一起。他們倆直盯盯地望著我。但是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微笑著向他們點了點頭……

拜倫,曼弗雷德,自殺的怪想,我的傲慢和我的自高自大,你們都躲到哪裡去了?……

嬰兒還在不住地啼哭——我卻要感謝他,感謝他的母親和她的丈夫……

啊,人的、剛剛出生的生命的熱烈的聲音,你救了我,你治好了我的病!

188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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