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散文詩 鶇鳥一

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沒有睡著。憂慮在折磨著我;沉重的、令人厭倦地千篇一律的思想,就像陰雨天沿著灰濛濛的小山頭不間斷地爬行的雲霧的整個鏈條,從我的腦子裡緩緩通過。

啊!我那時還懷著一種無望的、悲哀的愛在愛著;而只有在還沒有被生活觸動的心已經……不那麼年輕!不,但卻不必要地和無謂地顯得年輕的年代的風雪嚴寒里,才可能這樣地去愛。

窗戶像一個有些灰白的斑點一樣幽靈似的站在我的面前;屋子裡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很模糊:它們在夏日早晨煙色的微光中顯得更加一動不動和平靜。我看了看錶:差一刻三點。屋子的四堵牆外面也讓人感覺到同樣的一動不動……露水……整個的露水的海!

在這露水裡,在花園裡,就在我的窗戶的上面,一隻黑色的鶇鳥已經在唱著,嘯鳴著,啁啾啁啾地啼囀——不知安閑、高聲、自信。這種抑揚婉轉的聲音鑽進了我的寂靜的屋子,充滿了它,也充滿了我的耳朵,充滿了我的由於失眠而變得淡漠、由於病態的思想而感到痛苦的沉重的腦袋。

這種聲音發出了永恆的氣息,這種聲音透露出永恆的全部的新鮮、全部的冷靜、全部的力量。我在其中聽到了自然本身的聲音,聽到了那種什麼時候也沒有開頭——什麼時候也不會結束的優美的、無意識的聲音。

這隻黑色的鶇鳥,它歌唱著,它頌揚著,充滿自信;它知道,要不了多久,按照日常的規律,將閃現出一輪永遠不變的太陽;在它的歌里,沒有任何自己的、個人的東西;它只不過是那樣一隻鶇鳥:它一千年之前歡迎過同一個太陽,還將經過一個又一個一千年去歡迎它,到那時,我身後所留下的東西,很可能,將像不可見的微塵那樣,在它的生機勃勃的、鏗鏘有聲的身體周圍,在被它的歌聲劃破的氣流中迴旋。

於是我,這可憐的、可笑的、愛戀著的人,要對你說:謝謝啦,小鳥兒,謝謝你在那個不愉快的時刻,這樣意外地在我的窗前響起的有力的和自由的歌兒。

它沒有安慰我,我也不尋求安慰……但是我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浸濕了,胸中微微一動,剎那間浮現出那不能動彈的、死的負擔。啊!就是那個軀體——它不也是這樣地年輕、有朝氣,像你的歡天喜地的歌聲一樣么,黎明前的歌手!

還值得悲傷,煩惱,想到自身么,當那種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將把我帶到無邊無際的大洋里去的冰冷的波浪,已經在周圍從四面八方泛濫開來的時候?

眼淚在流著……而我的親愛的黑色的鶇鳥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還在繼續唱它的極其冷靜的、它的幸福的、它的永遠不變的歌!

噢,終於升起的太陽在照耀著我的火紅的面頰上的什麼樣的眼淚啊!

但是我仍像過去一樣地微笑著。

1877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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