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我彷彿覺得我在俄國的某個地方，在曠野中一所簡陋的田舍里。
屋子大而低，有三扇窗；牆壁刷得雪白；沒有一樣傢具。房屋前面橫著一片荒蕪的平原；它逐漸向下傾斜，一直伸展到遠方；單調的、灰色的天空罩在平原上，像是一張床的帳頂。
我不是一個人；屋子裡大約有十個人跟我在一起。都是穿得很樸素的普通人。他們默默地踱來踱去，好像帶點詭秘的樣子。他們互相避開，卻又不停地用焦慮的眼光彼此相看。
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自己為了什麼到這兒來，跟他在一起的又是些什麼人。眾人的臉上都現出不安和絕望的表情……大家挨次走到窗前，注意地望窗外，好像盼望著外面的什麼似的。
以後他們又在屋子裡踱起來。我們中間有一個矮小的男孩在轉來轉去；他不時用他那尖細、單調的聲音哭喊：「爸爸，我怕！」他的哭聲使我心裡難過，我也害怕起來……害怕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我覺得一個大的、大的災難越來越近了。
孩子還在不停地哭喊。啊，真想逃出這兒！多麼氣悶！多麼難熬！多麼沉重！可是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天空好像一件殮衣。沒有風……難道空氣死了嗎？
孩子突然跑到窗前，用他那悲痛的聲音叫著：
「看！看！地塌了！」
「怎麼？塌了？」是的：房屋前面剛才還有一個平原，現在它卻立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面。地平線已經下陷，已經沉了下去。我們的房屋附近一座差不多是陡立的、並且好像是鑿空了的幽暗的懸崖也下沉了。
我們都集在窗前……恐怖使我們的心凝固了。
「來了……來了！」我身旁一個人低聲說。
看啊，沿著遠遠的整個地平線上，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動著，一種小而帶圓的山丘似的東西不停地一起一落。
「這是海！」這個思想同時來到我們全體的心頭。「它會把我們大家立刻淹沒去……只是它怎麼能夠漲上來呢？漲到這懸崖上來呢？」
然而它只是漲著，越漲越高了……遠處已經看不見散立的山崗高聳了……一片綿綿不斷的狂濤吞沒了整個地平線。
它奔騰著，奔騰著，向著我們撲過來！它像一股冰冷的狂風飛奔，像在地獄裡的黑暗中打漩。萬物都在戰慄——並且，在這狂流中，巨雷的震響和千萬人的粗厲的哭聲打成了一片……
啊！怎樣的叫吼和哀哭啊，是大地嚇得哭號了。
大地的末日到了！萬物的末日到了！
孩子又哭起來……我想抓住我的同伴們，可是我們都已經被那漆黑的、冰冷的、怒吼著的浪濤打碎的打碎，埋葬的埋葬，溺死的溺死，沖走的沖走了！
黑暗……永遠的黑暗！
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就醒了。
187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