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寧與巴布林 三

一八四九年

這次不止是七年,整整十二年又過去了,我已經是三十二歲的人了。我的祖母死了好久了;我住在彼得堡,在內務部里做事。我也沒有看見塔爾霍夫;他進了軍隊供職,差不多總是住在外省。我跟他碰見了兩次,老朋友見面,自然非常高興,可是我們在談話中始終沒有提到過去的事情。我第二次遇見他的時候,倘使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已經結了婚了。一個炎熱的夏季的日子,我在豌豆街上散步,一面抱怨著把我絆在彼得堡的我那個官職,還有天氣的悶熱,同這個都市裡的臭氣和塵土。一個出喪的行列攔了我的路。這個行列就只有一輛小車,說得正確些,是一輛破柩車,車上放著一口簡陋的木棺材,一塊破舊的黑布把棺材蓋了一半,因為馬路高低不平,棺材在車上震動得厲害。一個白頭髮的老年人孤零零地跟在柩車後面。

我看了他一眼……是一個熟人的面貌……他也掉過眼睛來看我……噯呀!這是巴布林啊!

我揭下帽子,走到他跟前,講出我的姓名,就在他的旁邊跟著向前走去。

「您在葬誰呢?」我問道。

「尼坎德爾·瓦維雷奇·普寧,」他答道。

我有一種預感,我預先知道他會說出這個名字來,然而我心裡還是顫抖了。我悲傷,可是我又高興我居然有機會參加我的教師的葬禮……

「我可以跟您一塊兒走嗎,帕拉蒙·謝苗內奇?」

「可以……只有我一個人送他;現在是我們兩個人了。」

我們走了一個多鐘頭。我的同伴一路上不開口,也不抬起眼睛。跟我上次最後看見他的時候比起來,他現在完全是老頭子了。他那張滿是皺紋的銅色的臉跟他滿頭的白髮成了一個很顯著的對照。在巴布林身上的任何部分,都可以看出一種辛勞受苦的生活和不斷的鬥爭的痕迹來;困苦和貧窮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一切事情都已經做完,普寧的遺體永遠埋在那陰濕的……不錯,在斯摩棱斯克公墓的陰濕的土裡的時候,巴布林在那個沙土堆成的新墳前面,埋下他那個沒有戴上帽子的光頭,站了兩分鐘,然後把他那張彷彿已經變成冷酷無情的瘦臉和他那雙無淚的、下陷的眼睛掉過來向著我,抑鬱地給我道謝,就準備動身走了;然而我阻止了他。

「您住在哪兒,帕拉蒙·謝苗內奇?讓我到您那兒去看看吧。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您就住在彼得堡。我們可以談談從前的事情,還可以談起我們亡友的事。」

巴布林並不馬上回答我。

「我來到彼得堡這是第三年了,」他最後說,「我就住在城邊上,倘使您真的想來看我,就請來吧。」他把他的住址給了我。「晚上來;我們晚上總在家……我們兩個人。」

「你們……兩個人?」

「我結婚了。我的妻子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她今天沒有來送喪。其實舉行這種虛禮——這種儀式,一個人也就夠了。誰會相信這種事呢?」

巴布林的最後兩句話使我感到有點驚奇,可是我什麼話也沒有說;我雇了一輛馬車,要送巴布林回家,然而他謝絕了。

這天晚上我去拜訪他。一路上我老是想著普寧。我記起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那個時候他是多麼快活,多麼有趣;後來在莫斯科他卻變得多麼柔順了,——特別是在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現在呢,他跟人生的這筆賬算是結清了。看來,人生是不會開玩笑的!巴布林住在維堡區 一棟小房屋裡面,這棟小屋叫我想起他那個莫斯科的「小窩」來了;彼得堡的「小窩」看起來還更卑陋。我走進他的屋子,他正坐在角落裡一把椅子上,兩隻手擱在膝頭上;一枝快燃完的牛油燭發出來昏暗的光,照著他那個低垂的白頭。他聽見我的腳步聲,便跳了起來,而且出乎意外熱烈地歡迎我。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進來了;我立刻認出來她是穆莎——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巴布林請我到他家來的緣故;他想讓我看見他終於達到他的目的了。

穆莎變得厲害——面貌、聲音和舉動都變了;可是改變最大的還是她的一對眼睛。以前這對帶惡意的美麗的眼睛就像鰷魚似地竄來竄去;它們老是偷偷地然而光輝地閃動著;眼光好像針尖一樣地刺人……現在它們卻正面地、安靜地、堅定地在望著人了;那對黑黑的眼珠失去了它們的光澤了。「我毀了,我馴了,我善良了!」她那平靜無光的眼光似乎在這樣說。她那不斷的柔順的微笑似乎也說著同樣的話。她的服裝也樸素了:她穿了一件帶小點子的褐色衫子。她先向我走過來,問我是不是還認識她。她顯然不帶一點兒窘相,這並不是因為她失掉了羞恥心和記憶力,卻只是因為她已經擺脫了虛榮心。穆莎談了不少死去的普寧的事情,她說話的聲音是平平穩穩的,她的聲音也變冷了。我知道他在晚年非常衰弱,他的脾氣差不多變得跟小孩子一樣,倘使他沒有玩具消遣,他就會覺得寂寞無聊;他們倒的確勸過他用破爛東西做成玩具拿出去賣……可是他做好了卻留給他自己玩。然而他對於詩的熱情卻一直沒有消失,他把什麼事都忘掉了,只有詩句他始終記得。在他臨死前幾天他還背出《羅斯記》中的章節來;不過他卻害怕普希金,就像小孩子害怕妖怪似的。他對巴布林的忠誠也是一點兒沒有減少;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地崇拜他;就是在最後他已經被死的寒冷與黑暗包住了的時候,他還用他那僵硬的舌頭含糊地說:「恩人!」我又從穆莎的話里知道,在莫斯科的那件事情發生以後不多久,巴布林又不得不離開那兒,另求職業,到處奔波,走遍了整個俄羅斯;在彼得堡他又在一家私人企業中找到一個位置,可是因為他跟他的老闆處不好,不得不在幾天以前離開了:巴布林敢於袒護工人!……穆莎講話的時候一直浮在她臉上的笑容,反而引起了我的悒鬱的沉思;她丈夫的外貌所給我的印象,現在由她這笑容來繪完了最後的一筆。他們兩個人的日子一定過得很艱苦——這是無可疑惑的。他很少參加我們的談話;他不像是在悲傷,倒像是在焦慮……好像有什麼事情使他擔心。

「帕拉蒙·謝苗內奇,請到這兒來,」廚娘突然在門口出現了,她說。

「什麼事?要什麼?」他驚恐地問道。

「請到這兒來,」廚娘含有深意地、堅持地再說了一遍。巴布林扣好上衣的紐扣,出去了。

屋子裡剩下穆莎和我兩個人,她用了一種跟先前稍微有點不同的眼光望我,她說起話來聲音也變了,笑容也沒有了:

「彼得·彼得羅維奇,我不知道您現在對我的看法怎樣,不過我想您一定記得我從前是什麼樣的人吧……我從前是一個自信的、快樂的人……然而卻不是善良的;我只想自己過得快活。可是我現在要告訴您的是這樣:我被遺棄以後,我又變成無路可走的了,我只有兩個辦法:不是等著上帝來帶我去,就是自己拿出勇氣來自盡,——就跟上次在沃龍涅什的情形一樣,我又碰到帕拉蒙·謝苗內奇了——他又搭救了我……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可以傷害我的話,沒有一句責備的話;他對我沒有任何的要求——其實我是沒有什麼值得他要求的;可是他愛我……我做了他的妻子。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我沒有能夠死,也沒有能夠照我自己的意思去生活……我怎麼辦呢?就是這樣——也是可感謝的恩惠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情。」

她不說了,把頭掉開了一會兒……先前那種柔順的微笑又回到她的嘴唇上來了。「請不要問我,我是不是過得舒適,」我以為我現在在她的微笑中看出了這個意思。

我們又談到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穆莎告訴我,普寧留下了一隻貓,那是他生前很喜歡的,他死了以後貓就跑到頂樓上去,留在那兒不肯下來,只是咪嗚咪嗚地叫個不停,好像在喚什麼人似的……鄰居們都害怕得不得了,以為普寧的鬼魂附在貓的身上了。

「帕拉蒙·謝苗內奇是在擔心著什麼事情嗎?」我終於說了出來。

「您注意到了嗎?」穆莎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擔心呢。帕拉蒙·謝苗內奇對他的信仰一直是很忠實的,這個我倒用不著對您說……目前的情形只有加強他的信仰。(穆莎講話的口氣跟她從前在莫斯科的時候完全不同了;現在她的話裡面添了一種文學的和書卷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相信您,而且您怎樣看……」

「為什麼您以為您不能相信我呢?」

「啊,您在政府機關里辦事,您是一位官員。」

「那又怎麼樣呢?」

「因此,您是忠於政府的。」

我暗暗地驚奇……穆莎的天真。

「政府連我這個人的存在也不知道,我更不想細說我對它的態度了,」我說;「不過您可以放心。我不會辜負您的信任的。我同情您丈夫的信仰……超過您所預料的程度。」

穆莎搖了搖頭。

「是的,是這樣的,」她毫不遲疑地說,「可是問題在這兒:帕拉蒙·謝苗內奇的信仰也許不久就要用行動來表現了。它們不能夠再埋藏著了。我們有一些同志,我們不能夠拋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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