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寧與巴布林 二

一八三七年

七年過去了。我們仍舊住在莫斯科,然而我已經是大學二年級學生了,我的祖母在最近幾年中間顯得很衰老,不再來嚴厲地管束我了。在同學中我跟塔爾霍夫最熟,他是一個又快活又溫和的年輕人。我們兩人的習慣和趣味完全一樣。塔爾霍夫非常愛好詩,他自己也寫詩;而在我這一方面,普寧撒下的種子也沒有白費。像一般知己的年輕朋友一樣,我們彼此都不隱藏絲毫的秘密。然而在這幾天裡面我卻注意到塔爾霍夫有一種興奮不寧的神情……有一次一連幾個鐘頭我都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像這樣的事以前是沒有過的。我正要用友誼的名義要求他坦白地把事情講出來……他卻先對我說了。

有一天我正坐在他的屋子裡……

他突然快活地紅了臉,兩隻眼睛直望著我的面孔,對我說:「彼佳 ,我一定要介紹我的穆莎 給你。」

「介紹你的穆莎!你說得多奇怪!簡直像一個古典派!(當時,一八三七年,正是浪漫主義的全盛時代。)好像我不是早就認識她——你那位穆莎似的!是不是你又寫了一首新詩?」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塔爾霍夫仍舊紅著臉帶笑回答道。「我要介紹給你一個活的穆莎。」

「啊!原來是這樣!不過為什麼她是你的呢?」

「那,那是因為……啊,等一等,好像是她到這兒來了。」

果然聽見了走得快的小鞋跟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房門大開了,門口現出來一個十八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印花布衫子,肩上披了一件黑呢的短斗篷,她那一頭稍微蓬鬆的金絲髮上面戴著一頂黑草帽。她看見我在這間屋子裡,不覺吃了一驚,露出一點窘相,朝後退了一步……可是塔爾霍夫馬上跑過去迎接她。

「請,請,穆莎·帕夫洛夫娜,請進來!這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出色的人,很文靜,實在很文靜的……您用不著怕他。」他又掉頭對我說:「彼佳,讓我介紹我的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維諾格拉多娃,我的好朋友給你。」

我鞠了一個躬。

「怎麼會這樣……穆莎?」我說……

塔爾霍夫大聲笑起來。

「你不知道在教堂曆書上有這樣的一個名字嗎?朋友,我見到這位可愛的小姐以前,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穆莎!這個名字多可愛!而且跟她恰恰配得上!」

我給我這個朋友的好友再點一個頭。她從門口向前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她的確很可愛,然而我不能夠贊成塔爾霍夫的意見,我甚至在心裡想:「嘿,她是怎樣的一位穆莎啊!」

她有一張稍帶圓形的玫瑰色的臉,容貌是纖細、秀美的;從她整個嬌小玲瓏的身子里散發出一種新鮮活潑的青春的氣息;然而說到穆莎,說到穆莎的化身,當時的我——其實不止是我一個人——所有我們這般年輕人都認為穆莎的相貌應該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第一,穆莎一定得有黑頭髮和蒼白的皮膚!此外,輕蔑、高傲的表情,諷刺的微笑,充滿靈感的眼光,還有一種神秘的、惡魔的、宿命的「東西」——這些都是我們想像中的穆莎的特點,那就是當時支配著一般男人心靈的、拜倫的穆莎。可是在剛才進來的那位少女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到這一類的特徵。倘使當時我的年紀稍微大一點,我的經驗稍微多一點的話,我或者會更留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小而深,眼皮稍微厚一點,可是眼珠黑得像瑪瑙一樣,明亮而靈活——這倒是金髮的人所不常有的。要是我在這對眼睛流動的、似乎躲躲閃閃的眼光里找不到詩的傾向,那麼我也應當看出一個熱情的靈魂(而且熱情到了不顧自己的程度)的一些光芒來的……然而我那時太年輕了。

我把手伸給穆莎·帕夫洛夫娜,——她沒有把手伸給我,——可是她沒有注意我的動作。她坐在塔爾霍夫給她放好的那把椅子上,但是她並沒有把帽子和短斗篷脫下來。

她明明感到局促不安;我在這兒使她很窘。她呼吸不均勻,而且過一陣吐一口長氣,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

「我到您這兒來只能待一分鐘,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她開口說,她的聲音是低低的胸音;這樣的聲音,由她那深紅的、差不多是孩子樣的嘴唇里吐出來,使人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們太太只准我出外半個鐘頭……前天您不大舒服……所以我想……」

她口吃起來,把頭埋下了。她那對黑眼睛在濃而低的眉毛下面,躲躲閃閃地不住往左右閃動。它們就像那些在炎熱的夏天裡,乾草叢中,飛來飛去的活潑而閃光的黑色甲蟲。

「您多好啊,穆莎,穆佐奇加!」塔爾霍夫大聲嚷起來。「不過您待下吧,您坐一會兒吧……我們馬上就準備茶炊。」

「啊,不行,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怎麼可能呢!我馬上就得走的。」

「您歇歇吧,歇一會兒也成。您還在喘氣……您太累了。」

「我不累。我……不是因為那個……只是……請您給我換一本書;這一本我已經讀完了。」她從衣袋裡拿出一本破舊的莫斯科版的灰色小書。

「好的,好的。不過您覺得它怎樣?您喜歡它嗎?」他說到這兒又掉過頭來對我說一句:「《羅斯拉夫列夫》 。」

「是的。只是我覺得《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 好得多。我們太太對看書管得很嚴。她說書妨礙工作。因為照她想來……」

「可是,連《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也比不上普希金的《茨岡》不是嗎?咦?穆莎·帕夫洛夫娜?」塔爾霍夫帶笑地插嘴說。

「當然啊!《茨岡》……」她慢慢地說。「啊,是的,還有一件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伊奇;明天不要來……您知道是指哪兒……」

「為什麼呢?」

「不行。」

「可是為什麼呢?」

這個少女聳了聳肩,她突然離開椅子站起來,好像有誰推了她一把似的。

「您到哪兒去,穆莎,穆佐奇加,」塔爾霍夫痛苦地喚道。「再坐一會兒!」

「不,不,不行。」她很快地走到門口,握著門上的把手……

「那麼,至少把書拿去吧!」

「下次再來拿。」

塔爾霍夫向著少女跑過去,可是她一下子就走到門外去了。他差一點把鼻子碰在門上。

「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啊!簡直是一隻小蜥蜴!」他有點煩惱地說,然後就沉在深思里去了。

我就待在塔爾霍夫的屋子裡。我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塔爾霍夫也不想對我隱瞞什麼。他告訴我,這個少女是一個小市民,一個女裁縫;他三個星期以前在一家時裝店裡第一次看見她,他到那兒去替一個住在外省的妹妹買一頂帽子;他見第一面就愛上了她,到第二天他居然跟她在街上講起話來了;她好像也中意他似的。

「請你不要以為,」他熱烈地解釋道,「你不應當想她壞。至少,直到現在為止,我們兩個人中間並沒有發生那種事情……」

「壞!」我插嘴說。「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也不會以為你會後悔這件事的,好朋友!你得忍耐一下——往後事情會順利的。」

「我希望這樣!」塔爾霍夫答道,他雖然笑了一下,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很低。「不過,朋友,的確那個女孩子……我告訴你——你知道,這是一個新的典型。你沒有機會好好地看她一下。她怕羞;哦,她多怕羞!而且多麼固執!就是這種脾氣!然而我就喜歡她那種害羞的脾氣。這是獨立的徵候。我是狂熱地愛上她了,好朋友!」

塔爾霍夫熱心地談起他的「對象」來,他甚至把他寫的一首叫做《我的穆莎》的詩的第一節念給我聽。他的這種感情的流露並不合我的胃口。我暗暗地妒忌他。我不久便離開他走了。

過了幾天,我偶然走進商場 ,正在場內一條小道上走著。這天是星期六;買東西的人非常多;在喧嚷擁擠中,只聽見從四面八方送過來的店員們的叫賣聲。我買好了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只想儘可能地趕快離開這些討厭的嘈雜聲——我突然不自覺地……站住了;在一家水果店裡面,我看見我朋友的那個熟人——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她的側面正對著我,她站在那兒顯然是在等待什麼。我遲疑了片刻,便決定走過去跟她說話。可是我剛剛走進店門,揭下我的帽子,她驚惶地往後退了兩步,連忙走到一個穿粗呢外套的老年人身邊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跑去求他保護似的。那個老年人正看著店員在給他稱一磅葡萄乾,這時也轉過臉來朝著她——你想我當時是多麼驚奇!我看出來他是誰呢?普寧!

不錯,是他;還是他的那雙紅腫的小眼睛,他的厚嘴唇,他的柔軟的下垂的鼻子。這七年中間他簡直沒有大的改變;也許臉上肌肉有一點點鬆弛。

「尼坎德爾·瓦維雷奇!」我叫起來,「您不認識我嗎?」

普寧吃了一驚,張大嘴,注意地望著我……

「我沒有榮幸……」他剛剛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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