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寧與巴布林 一

一八三〇年

老傭人菲利佩奇像平日一樣踮起腳走進房來,打著薔薇花式的領結,緊緊閉住嘴「為了怕人聞到他的口臭」,一小簇灰白頭髮在前額正當中凸出來,他走進屋子,鞠了一個躬,把手裡捧著的一個鐵盤送到我祖母面前,盤裡放著一個用紋章火漆印封牢的大信封。我祖母戴上眼鏡,讀起信來……

「他本人在嗎?」她問道。

「您問的什麼?」菲利佩奇膽怯地說。

「糊塗蟲!那個送信的人——在嗎?」

「是,在,在……他坐在賬房裡面。」

我祖母撥響她那串琥珀念珠……

「叫他到這兒來。」然後她轉身對我說:「你呢,少爺,好好地坐著。」

其實我坐在角落裡她指定我坐的矮凳上面,完全沒有動過。

我祖母把我管得非常緊!

五分鐘以後走進來一個三十五歲光景的男人,黑頭髮,黑黝黝的皮膚,高顴骨,麻臉,鉤鼻,濃眉,眉毛下面生著一對灰色的小眼睛,射出來安詳的、憂戚的眼光。眼睛的顏色和表情跟他那張東方人的臉不相稱。他穿了一件乾淨的長裾常禮服。他站在門口,只把頭點一下行了一個禮。

「你姓巴布林嗎?」我祖母問道,她馬上自言自語地添上一句法語:「Il a l''air d''un armènien.」

「太太,正是這樣,」那個人用低沉平板的聲音回答道。他剛聽到我祖母說的那個不客氣的「你」字的時候,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難道他還想祖母會客氣地稱呼他「您」嗎?

「你是俄國人嗎?是東正教徒?」

「太太,正是這樣。」

祖母取下眼鏡把巴布林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並不埋下眼睛,卻只是把雙手抄在背後。真正使我最感到興趣的倒是他的鬍子:鬍子已經剃光了,可是我一生從沒有見過這樣青的臉頰和下巴!

「雅科夫·彼得羅維奇,」祖母開始說,「在他的信里極力推薦你,說你不喝酒,做事勤快;那麼你為什麼又離開他那兒呢?」

「太太,他需要另一種性質的人管理他的產業。」

「另一種性質的……人?我不懂這個意思。」祖母又撥響她的念珠。「雅科夫·彼得羅維奇在信上又說,你有兩種怪脾氣。什麼怪脾氣呢?」

巴布林微微聳了聳肩。

「我不知道指的是什麼怪脾氣。要不是說我……不讓用體刑。」

祖母感到驚奇了:

「難道雅科夫·彼得羅維奇要對你用體刑嗎?」

巴布林的發黑的臉一直紅到髮根。

「太太,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有一個準則,對待農民……不得用體刑。」

祖母更加驚奇了;她甚至舉起兩隻手來。

「啊!」她終於叫出聲來,把頭稍微偏在一邊,又注意地將巴布林看了一會兒。「那是你的準則嗎?嗯,這跟我沒有一點關係;我並不請你來做我的管事,我只請你做我賬房裡一個辦事員,一個司書。你的字寫得怎麼樣?」

「太太,我字寫得不錯,不會有拼音的錯誤。」

「我倒不在乎這個。我以為要緊的是:字要寫得清楚,不要寫現在那些帶尾巴的新字體,我不喜歡那種字體。你還有一種怪脾氣是什麼呢?」

巴布林顯得局促不安了,他咳嗽起來……

「也許……那位老爺說我不是一個人生活的吧。」

「你結婚了?」

「啊,太太,沒有結婚……不過……」

祖母皺了皺眉。

「有一個人跟我住在一塊兒……是一個男人……一個同伴,一個窮朋友,我跟他就沒有分開過……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有十年了。」

「他是你的親戚?」

「太太,不,不是親戚,——只是一個同伴。他對我的工作絕不會有妨礙,」巴布林連忙添了一句,好像他預料到會遇著我祖母的反對似的。「他吃我的,跟我住在一間屋子;他對我會有好處的,因為他受過很好的教育,這不是恭維的話,實在是好的,並且他的道德也是可以作為模範的。」

祖母咬咬嘴唇,半閉著眼睛,聽完了巴布林的話。

「他用你的錢嗎?」

「用我的錢,太太。」

「你是為了慈善養他的嗎?」

「這是為了公道……因為一個窮人有幫助另一個窮人的義務。」

「原來如此!我倒是第一次聽見。在這以前我一直認為那倒是有錢人的義務。」

「在有錢人,請允許我大膽說一句,那是一種消遣……可是在我們這類人……」

「唔,得啦,得啦,很好,」祖母打斷了他的話,她想了一會兒,又帶著鼻音問他,這是她平日不滿意時的一種表示,「那麼他多大年紀,你養的那個人?」

「跟我同年,太太。」

「你那樣的年紀?我還以為他是你養大的呢。」

「完全不是,太太;他是我的同伴,並且……」

「得啦,」祖母又打斷了他的話。「你分明是一個慈善家。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是對的;在你這樣身份的人,那的確是很大的怪脾氣。不過現在我們來談談正經事。我會跟你說清楚你得做些什麼工作。至於工錢呢……」祖母突然把她那乾癟的黃臉掉轉過來,對著我用法語說:「Que faites vous ici?Allez étudier votre devoir de mythologie. 」

我跳起來,走到祖母面前,吻了她的手,便走出去了,——並不是去念神話學,卻只是到花園裡去玩。

祖母莊園里的這個花園很老而且很大,在一邊的盡頭處是一個活水池子,裡面不僅有鯽魚和鮈魚,並且還出現過如今幾乎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白魚。在池子的上方是一叢濃密的柳林;再往高處去,有一個斜坡,斜坡的兩邊密密地長滿了榛樹,接骨木,忍冬,野茨,樹下生著一簇一簇的石楠和獨活草。在那些灌木林中間有幾塊小小的空地,上面生滿了碧綠的絲一樣的細草,草叢中露出來各種各樣的矮菌,用它們的淡紅色、紫丁香色、草黃色的小帽子把草地裝飾得五顏六色,非常有趣,同時還有金鳳花的金色小球發出來點點亮光。在那兒一到春天就有夜鶯唱歌,山烏嘯鳴,杜鵑喚友;便是在夏季悶熱的時候,那兒也是涼爽的,我常常喜歡走進那灌木茂林里去,在那兒有我所喜歡的隱秘的角落,那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至少我是這樣地想。我出了祖母的房間,便一直往這些角落中一個被我叫做「瑞士」的地方去。然而我還沒有走到「瑞士」的時候,卻從那個由半枯的枝子和鮮綠的枝葉編織成的細網裡看出來,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也發現這個地方了!這使我多麼驚訝。那是一個身材很高、很高的人,穿了一件黃絨布的農民上衣,戴了一頂高的便帽,他正站在我最喜愛的那個地方!我悄悄地走近一些,仔細地看那張臉。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臉很長,很和善,生著一對發紅的小眼睛和一根非常可笑的鼻子;那根鼻子拉長得像豆莢一樣,垂在豐滿的嘴唇上面;嘴唇不時顫動著,張開成一個圓圈,吹出一聲尖細的口哨來,同時他那雙瘦得見骨的手平放在胸膛上,那些長長的指頭畫圓圈似地在急急轉動著。有時候手不動了,嘴唇也不吹哨、不顫動了,頭卻向前俯下來,好像在傾聽似的。我更走近一些,更加註意地凝望著……這個陌生人的每隻手裡拿著一個淺口小杯,跟人們用來逗金絲雀引它們唱歌的杯子一樣的東西。一根小樹枝在我的腳下忽然發出聲音來;陌生人嚇了一跳,把他那兩隻昏暗不明的小眼睛掉過來,朝林子這邊望一下,剛剛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撞在一棵樹上,不覺哼了一聲,便站住了。

我走到空地上來。陌生人對我微笑。

「早安,」我說。

「早安,小少爺。」

我不高興他叫我小少爺。幹嗎那麼親密!

「您在這兒幹什麼?」我板起臉孔問道。

「啊,您看,」他仍舊帶著微笑答道。「我逗小鳥兒唱歌。」他把他那兩個小杯子讓我看。「燕雀們唱和得多好聽!在您這樣小的年紀,您一定喜歡小鳥兒的歌聲吧!請您聽一聽;我一做聲叫,它們馬上就會跟著唱起來的——多夠味兒!」

他便輕輕地碰他的小杯子,果然有一隻燕雀從近處一棵山梨上回答地唱起來。陌生人不出聲地笑著,朝我擠了擠眼。

那種笑和那種眼色——陌生人的一舉一動,他那含糊的、無力的聲音,他那彎曲的腿,他那瘦瘦的手,甚至他的便帽,他的農民穿的絨布長上衣——他的一切都叫人感到溫和的天性,天真與詼諧有趣的性情。

「您來這兒很久了嗎?」我問道。

「今天才來。」

「那麼您不是他說到的那個……」

「是巴布林先生跟太太講過的嗎?就是那個人,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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