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三十九

一八四〇年那時候,威斯巴登劇院外觀上也是很差的,而劇團呢,由於志大才疏,庸俗保守,也絲毫沒有超出到目前為止人們公認的德國各劇團的一般水平,這種水平最完美的代表是德弗里恩特先生「卓越」領導的卡爾斯魯厄劇團。在為「馮·波洛佐夫夫人閣下」訂的包廂(上帝知道這個包廂是侍者怎麼訂到的——他實際上並沒有去賄賂市長!)座位後邊是個小房間,裡邊擺了一些小沙發。在進包廂以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請薩寧把一些小屏風立起來,使包廂同劇場隔開。

「我不願意人們看到我,」她說,「否則馬上就會有人來。」

她讓他也坐在她身邊,背朝演出廳,使包廂看上去是空的。

樂隊演奏完了《費加羅的婚禮》序曲……幕拉開:劇開始了。

這是一部土作品,這類作品很多。在這類作品裡,博學而無才的作者們用考究然而死板的語言努力而拙笨地表達某種「深刻」或「人人關心」的思想,表現所謂悲劇衝突,結果使人感到非常無聊……亞洲式的無聊,就像霍亂中亞洲式的霍亂最厲害一樣。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耐著性子聽完了半幕,當舞台上情人(他穿著帶褶的褐色常禮服,波利斯絨衣領,帶珠母扣子的條紋坎肩,褲腳有漆皮套帶的綠褲子,白麂皮手套)得悉意中人變心,兩拳頂到胸上,兩肘彎成銳角向前伸著,簡直像狗一樣嚎叫時,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忍受不住了。

「法國最偏僻的小城的最次的演員也比德國最著名的演員演得又自然又好,」她怒氣沖沖地喊完,就坐到後邊那個小房間里了。「到這兒來,」她用手拍著身邊的沙發招呼薩寧。「咱們聊聊吧。」

薩寧順從地過來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瞟了他一眼。

「您哪,我看,真隨和!您的妻子跟您在一起會舒心的。這個小丑,」她用扇子末梢指著嚎叫的那個演員說(他演的是一個家庭教師),「使我想起了少年時代:那時我也愛上了一個教師。這是我的第一次……不,第二次戀愛。第一次我愛上的是頓河修道院的僕役。那時我十二歲。我只有星期天才能看到他。他穿一件襯在法衣裡面穿的天鵝絨內長衣,灑了香水,捧著香爐穿過人群,向太太們說著:『帕爾董,艾克斯丘澤』 ,從來不抬眼睛,他的睫毛——瞧,這麼長!」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用大拇指的指甲指了半截小指給薩寧看。「我的教師叫Monsieur Gaston!必須指出,他非常有學問,嚴肅得嚇人,瑞士人,臉上表情那麼剛毅!絡腮鬍子漆黑漆黑的。側面看像希臘人,連嘴唇也像用鐵鑄出來的!我怕他。我一生中只怕過這麼一個人!他是我弟弟的家庭教師,我弟弟後來死了……淹死的。有個茨岡女人也預言過我不得好死——不過,這是胡扯。我不信。您想像一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拿刀子會是個什麼樣子?!」

「也可能不死於刀下啊,」薩寧說。

「都是胡扯!您迷信?我可一點兒也不。我什麼也不在乎。Monsieur Gaston住在我們家裡,在我的樓上。有時我夜間醒來,聽到他的腳步聲——他上床很晚,——我屏息靜氣,由於敬佩……或者別的感情。我父親不認得幾個字,可卻使我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您知道我還懂拉丁文嗎?」

「您?拉丁文?」

「真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的。我跟他讀完了《埃涅阿斯紀》 。是一部枯燥的書,可有些地方很好。您記得,當狄多跟埃涅阿斯在林中……」

「是的,是的,記得,」薩寧急忙答道。他早就把拉丁文忘光了,對《埃涅阿斯紀》也並不很清楚。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習慣地稍稍側著頭從下方瞟了他一眼。

「不過,您可別以為我很有學問。哎,我的上帝,不,我沒有學問。什麼才能也沒有。勉強會寫字……真的;高聲朗讀,我不會;彈鋼琴,繪畫,縫紉——一樣不會!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全在這兒啦!」

她攤開了兩手。

「我對您講這些,」她繼續說,「第一是為了不聽這些蠢貨喊叫(她指了一下舞台,這時台上男演員已下去,上來一個女演員在嚎叫,也是臂肘向前伸著),第二是因為我欠您的情:您昨天對我講了自己的經歷。」

「那是您問我嘛,」薩寧說。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朝他轉過身來。

「難道您不想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不過,我並不覺得奇怪,」她又靠到沙發靠墊上補充說。「一個人準備結婚,而且是出於愛情,而且是在決鬥之後……他怎麼會想別的什麼事情呢?」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沉思起來,用她那雖然略大一些然而卻很整齊的乳白色牙齒咬起扇柄來。

薩寧覺得他無法擺脫的胡思亂想又出現在他的頭腦里,——這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跟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談話是低聲進行的,幾乎是用耳語,這更使他氣惱和激動……

這一切什麼時候能結束呢?

意志薄弱的人永遠不會自己去結束——總等著一切自行結束。

台上有人打了個噴嚏;這噴嚏是劇作者作為「喜劇因素」或「效果」安排到劇中的,劇中當然不會有別的喜劇因素啰;觀眾也滿足於這種效果,笑了。

這笑也使薩寧感到氣惱。

有幾分鐘他自己也完全不清楚:他是在生氣還是在高興,是在感到無聊還是在感到快活?啊,要是傑瑪這時看到他,那該多好啊!

「真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驀地開始說。「一個人會用那麼平靜的語調宣布:『我準備結婚』;可誰也不會那麼平靜地說:『我要往水裡跳。』可這中間有什麼差別呢?真怪。」

薩寧感到氣惱。

「差別很大呀,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有的人往水裡跳毫不害怕:他會游泳嘛;而且……至於結婚使人感到奇怪……既然已經談到……」

他猛然停住,不往下說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用扇子敲了一下手掌。

「把話說完哪,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把話說完;我知道您想說什麼。您想說:『既然已談到這裡了,尊敬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夫人,再想像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我清楚地了解您的丈夫,從童年就了解!』這就是您這個會游泳的人想說的話!」

「請原諒……」薩寧剛想說話。

「難道不對嗎?難道不對嗎?」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逼問道。「那您就看著我的臉說我說的不對吧!」

薩寧的眼睛不知往哪兒看才好。

「好吧,請原諒,您說的對,既然您一定要求我說。」他終於把話說出來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點著頭說:

「好……好。那麼,您這個會游泳的人竟不問問自己:一個既不窮……也不蠢……也不醜的女人採取這樣一個……奇怪的行動原因是什麼?也許您對這不感興趣;不過這沒有關係。我要告訴您原因——不是現在,等幕間休息一結束。我總擔心有人會進……」

還沒等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把話說完,朝外的門果然被拉開了一半,包廂里探進一個腦袋來,紅臉膛兒,滿臉油汗,還年輕卻已經沒有牙了,貼在頭上的長髮,下垂的鼻子,像蝙蝠耳朵似的大耳朵,兩隻好奇、遲鈍的小眼睛,戴著金絲眼鏡,金絲眼鏡上邊架著夾鼻眼鏡。這個腦袋環顧了一下,看到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難看地咧嘴笑了笑,點點頭……青筋畢露的脖子也跟著伸了進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對著那腦袋揮了揮手帕,說:

「我不會客!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 ……噓,噓!」

那腦袋感到驚訝,乾笑了一下,學著李斯特 的聲音(他當年曾拜倒在他腳下)好像啜泣似的說了聲:「Sehr gut!Sehr gut! 」便消失了。

「這是什麼人?」薩寧問道。

「他嗎?威斯巴登的評論家。『文丐』或者奴才,怎麼叫都可以。他是當地包稅人雇的,因此必須對什麼都誇獎,對什麼都歡呼,而自己卻憋了一肚子窩囊氣連發泄也不敢發泄。他最愛製造謠言,我擔心他馬上就會跑出去說我在劇院里。不過,沒有關係。」

樂隊奏完了圓舞曲,幕又拉開了……台上又是裝腔作勢,無病呻吟。

「哎,」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又坐到沙發上開始講起來。「您因為倒霉,必須陪我坐在這裡,不能享受在未婚妻身邊的樂趣……別轉眼珠,別發火——我理解您的心情,已經答應過放您走,可現在要聽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愛什麼嗎?」

「自由,」薩寧搶著答道。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把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

「是的,德米特里·帕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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