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三十五

波洛佐娃夫人的態度是輕佻而親昵的,薩寧雖不是初出茅廬,在社交界已混過一陣子,可是他如果不認為這種態度是他成功的好兆頭的話,大概起初也會感到難為情的。「遷就一下這位闊夫人的任性吧。」他心裡這樣決定以後,便用跟她發問時一樣隨便的語調回答說:

「是的,我要結婚。」

「跟什麼人?外國人嗎?」

「是的。」

「您是不久前才認識她的嗎?在法蘭克福嗎?」

「一點不錯。」

「她是個什麼人?可以問問嗎?」

「可以。她是糖果店掌柜的女兒。」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瞪大眼睛,揚起了眉毛。

「這太妙啦,」她用慢騰騰的語調說,「簡直是奇蹟!我早已認為像您這樣的年輕人在世界上再也遇不到了。糖果店掌柜的女兒!」

「我看,這使您感到驚訝,」薩寧不無自尊地指出。「可是,第一,我根本沒有那種偏見……」

「第一,這絲毫不使我感到驚訝,」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打斷了他的話。「我也沒有偏見。我自己就是農民的女兒。怎麼樣,得意了吧?使我感到驚訝和高興的是看到有人膽敢去追求愛情。您愛她,是吧?」

「是的。」

「她長得很美嗎?」

這後一個問題,使薩寧有些討厭……可是迴避已經不行了。

「您知道,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開始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情人容貌最美,而我的未婚妻卻實實在在是個美人兒。」

「真的?哪種類型的美人?義大利型的?古典型的?」

「是的;她的五官非常端正。」

「您有她的肖像嗎?」

「沒有。」(那時還壓根兒沒有現代這種照相術。銀板照相術也才剛剛興起。)

「她叫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叫傑瑪。」

「您的名字呢?」

「德米特里。」

「父稱呢?」

「帕夫洛維奇。」

「您知道嗎,」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仍然用慢騰騰的聲調說:「我很喜歡您,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您一定是個好人。請把您的手給我。我們交個朋友吧。」

她用美麗、白皙、有力的手指緊緊地握了握薩寧的手。她的手比薩寧的手小一些,可是更溫暖、更光滑、更柔軟、更熱情。

「不過,您知道我腦袋裡有個什麼想法嗎?」

「什麼想法呢?」

「您不生氣?不?您說,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難道……難道一定需要這麼做嗎?」

薩寧皺起了眉頭。

「我不懂您的意思,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輕輕地笑了,仰了一下頭,把落到臉腮上的頭髮甩了回去。

「他真迷人,」她既像沉思又像漫不經心地說。「是個騎士!今後再也不能相信人們所說的理想主義者已絕種的話啦!」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始終講俄語,她的俄語講得出奇的純正,地道的莫斯科話,——老百姓的話,沒有貴族腔調。

「您準是在舊式敬神的家庭里長大的吧?」她問。「您是哪省人?」

「圖拉省。」

「嗬,咱們還是同鄉呢。我父親……您知道我父親是什麼人吧?」

「是的,知道。」

「他生在圖拉……是圖拉人。哎,好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故意把這個「好啦」用純粹小市民的腔調說出來。)那就讓我們現在談正事吧。」

「什麼……談什麼正事?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微微眯縫起眼睛來。

「您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她的眼睛眯縫起來的時候,目光變得很溫柔,稍稍有些嘲弄人的神色;可是眼睛睜大的時候,她那明亮的、幾乎冰冷的目光里卻流露著某種不善的……威嚇人的煞氣。她的眉毛又濃又亮,微微蹙著,使她的兩眼顯得特別美。)您想讓我買您的莊園吧?您需要錢結婚?不是嗎?」

「是的,我需要錢。」

「您需要很多錢嗎?」

「第一步有幾千法郎大概夠了。您丈夫了解我的莊園。您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我要的價不高。」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搖了搖頭。

「第一,」她用指尖敲著薩寧常禮服的袖口一頓一挫地說,「我沒有跟丈夫商量的習慣,除了在化妝方面——他在這方面是個好樣的;第二,您為什麼說要價不高?我不想利用您如今正在熱戀之中決心做出任何犧牲的機會……我不接受您的任何犧牲。怎麼?我非但不鼓勵您的——哎,怎麼說更好呢?……高尚的情操,對吧?——反而要剝掉您的一層皮?這不是我的習慣。有時候我是不饒人的,不過不是用這種方式。」

薩寧無論如何沒能弄明白:她這話是在笑他還是當真?不過心裡卻說:「跟你打交道,耳朵可得尖!」

僕人用大盤子端來俄國茶炊、茶具、奶油、麵包干,等等,把這些東西統統擺在薩寧和波洛佐娃夫人之間的桌子上,然後就走開了。

她給他倒了一杯茶。

「您不嫌吧?」她用手指拿一塊方糖放到他碗里……可是夾子就在旁邊。

「哪兒的話!……這樣漂亮的手……」

他這句話沒說完,險些被一口茶嗆著,她則用專註、明澈的目光凝視著他。

「我所以提要價不高,」他繼續說,「是因為您目前在國外,我不能認為您身邊會有許多閑錢,而且我自己也覺得賣……或買莊園在這種情況下都是一種不正常的事情,我應該考慮到這一點。」

薩寧顛三倒四地說著,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把身子輕輕地靠到椅背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仍然用專註而明澈的目光凝視著他。他終於停下來了。

「沒關係,講吧,講吧,」她好像在幫助他似的說。「我聽您講呢;聽您講話,我感到愉快。講吧。」

薩寧開始描述起自己的莊園來,講它有多少俄畝土地,在什麼地方,有些什麼經營項目,可以得到多少進項……甚至還提到了宅院旁邊的優美景色;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始終凝視著他,目光越來越明澈而專註,臉上沒有微笑,兩唇微微地動著:她在咬嘴唇。他終於感到不好意思;再次停下來了。

「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剛開始說——又沉思起來。「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她重複了一遍。「您知道嗎:我相信,買您的莊園對我是很合算的一樁買賣,我們會成交的;不過您應該給我……兩天——是的,兩天期限。您能夠跟未婚妻分開兩天吧?我決不違反您的意志再多耽擱您——我向您保證。要是您現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願意借給您——咱們以後會算清的。」

薩寧站起身來。

「我應當感謝您,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謝謝您熱情親切地願意援助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不過,要是您一定需要的話,我願意聽候您的決定,——在此地停留兩天。」

「是的,我需要這樣,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您會很難受嗎?很難受嗎?請告訴我。」

「我愛自己的未婚妻,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跟她不在一起,我是不輕鬆的。」

「哎呀,您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嘆了口氣說。「我答應不過分折磨您。您要走嗎?」

「夜已深了,」薩寧說。

「您一路勞累而且還跟我丈夫玩捉傻瓜,需要休息。請告訴我——您跟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我丈夫交情很深嗎?」

「我們在一個寄宿學校學習過。」

「他當時就這樣嗎?」

「『這樣』是什麼樣?」薩寧問道。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突然笑了,笑得滿臉通紅,拿手帕捂著嘴唇,從圈椅上站起來,像累了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到薩寧跟前,伸給他一隻手。

薩寧鞠了一躬,朝門外走去。

「請明天早些過來——聽到啦?」她隨後對他喊了一聲。他離開房間前回頭看了一下,看到她又坐到圈椅上,把兩手墊在腦後。短衫的寬袖幾乎滑到肩膀上——不能不承認,這兩臂的姿勢、這全身的形象是美得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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