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二十一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入睡。這也不奇怪!在那突然刮來的夏天旋風襲擊之下,他幾乎也突然間產生了一種感覺——不是感到傑瑪是美人兒,不是感到他喜歡她——這他早就知道……而是感到他幾乎……愛上她了!愛情像那旋風一樣突然降臨到他的身上。可是這時卻面臨著這場愚蠢的決鬥!悲傷的預感開始折磨他。好吧,就算他不會被打死……他對這個姑娘、對別人的未婚妻的愛情會有什麼結果呢?甚至可以說這個「別人」對他來說並不危險,傑瑪會愛他或者說已經愛上了他……這會有什麼結果呢?怎麼會有什麼結果?這樣一個美人……

他在屋裡來回踱了一陣,在桌前坐下,拿起了一張紙,劃拉了幾行字——馬上就塗掉了……他想起了在星光下看到的傑瑪在幽暗的窗里被和煦的旋風吹得裊娜多姿的奇妙的身影;想起了她那大理石般的手臂跟奧林普斯山上女神的手臂一樣,又覺得那兩隻手臂彷彿仍然放在自己的雙肩上……後來,他拿起了扔給他的那朵玫瑰——他覺得那半枯乾的花瓣上散發著不同於通常玫瑰香味的更加清馨的芳香。

「萬一他被打死或打殘廢了呢?」

他沒有上床——就這樣和衣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睛,看到是潘塔萊奧內。

「睡得像巴比倫會戰前夕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 一樣!」老人喊道。

「幾點啦?」薩寧問道。

「差一刻七點;到哈瑙坐車要兩個小時,我們應該先到。俄國人總是趕在敵人前邊。我雇了一輛法蘭克福最好的馬車!」

薩寧開始盥洗。

「手槍呢?」

「手槍由那個費羅弗盧克托·特德斯科帶去。他還要帶個醫生去。」

潘塔萊奧內跟昨天一樣顯得精神抖擻;可是當他跟薩寧一起上了馬車,當車夫打了一個響鞭兒,馬跑起來的時候,從前的歌手和帕多瓦白龍騎兵們的朋友卻突然變了。他猶豫起來,甚至可以說是膽怯了。他的內心裡好像有一樣什麼東西跟一堵砌歪的牆似的倒塌了。

「我們在幹什麼呀,我的上帝,santissima Madonna! 」他突然用尖細的嗓門兒喊了一聲,然後抓起了自己的頭髮。「我是在幹什麼呀,我這個老糊塗,瘋子,——freico! 」

薩寧感到驚訝,笑了,輕輕地抱著潘塔萊奧內的腰,對他說了一句法國諺語:「Le viiré——il faut le boire. 」(相當於俄語中的「既已答應,別說不行」。)

「是的,是的,」老人答道,「這杯酒,我們應喝下去,——不過我的確是糊塗!我——糊塗!一切都那麼平靜,那麼好……可突然:嗒,嗒,嗒,特拉嗒,嗒!」

「好像樂隊里的tutti ,」薩寧強作笑容說。「不過有過錯的不是您。」

「我知道,不是我!當然啦!不過,這總是……一种放縱行為。Diavolo!Diavolo! 」潘塔萊奧內一邊重複著,一邊甩動著蓬亂的頭髮,嘆息著。

馬車在不停地滾動著。

早晨是美麗的。法蘭克福的街道剛剛開始活躍,顯得那麼清潔和舒適;房屋上的窗戶像箔片似的閃動著變幻不定的色彩;馬車一出城關,魚肚白色的天空就傳來了嘹亮清脆的雲雀叫聲。突然,在公路拐彎的地方,從一棵高大的白楊後邊閃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薩寧定睛一看……我的上帝!是埃米利!

「他莫非知道什麼啦?」他轉身問潘塔萊奧內。

「我已經跟您說過我糊塗,」這個可憐的義大利老人絕望地說,他幾乎要喊起來了:「這個搗亂的孩子一宿也沒有讓我消停——今天早晨我終於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了他!」

「這就是你的segredezza!」薩寧心想。

馬車走到了埃米利跟前;薩寧吩咐車夫叫馬停下,然後招呼「搗亂的孩子」到自己身邊來。埃米利猶猶疑疑地走過來,臉色煞白煞白的,就像他那天昏厥時一樣。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您在這裡幹什麼?」薩寧聲色俱厲地問道。「您為什麼不呆在家裡?」

「請允許……請允許我跟您一塊兒去吧,」埃米利用顫抖的聲音囁嚅著,併合著手掌請求起來。他的牙齒格格地叩響起來,像發瘧子似的。「我不會妨礙您——請帶著我吧!」

「要是您覺得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愛戴或者尊重,」薩寧說,「您就馬上回家或者到克呂貝爾先生的店裡去,對誰也不要提一個字,等著我回來!」

「等您回來,」埃米利呻吟了一聲,話說了半句又停下了,「可是,如果您……」

「埃米利!」薩寧打斷了他的話,用眼睛指了一下車夫。「冷靜些!埃米利,請您回家去!聽話,我的朋友!您說您愛我。好吧,我求您。」

他把一隻手伸給了埃米利。埃米利向前晃了一下身子,哽咽了一聲,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嘴唇上貼了貼,然後便跳到路旁,穿過田野跑回法蘭克福去了。

「也是一顆高尚的心,」潘塔萊奧內低聲說,薩寧陰沉地看了他一眼……老人縮在馬車的一角。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過錯,而且他越來越覺得驚奇:他竟會真地擔當了決鬥的證人,他竟會雇來馬車,安排一切,在早晨六點就離開了自己寧靜的住處?同時兩腿也隱隱地痛起來。

薩寧認為需要給他鼓鼓氣,而且一針見血,找到了最有力的話。

「您從前的勇氣哪兒去了,尊敬的契帕托拉先生?il antico valor? 」

契帕托拉先生挺直身子,皺起了眉頭。

「Il antico valor?」他用低沉的聲音說,「Non è ancora spento(它還沒有完全消失)——il antico valor!!」

他振作起來,談起了自己的舞台生涯、歌劇、偉大的男高音加爾西亞——到哈瑙時簡直是一副好漢的神氣。你瞧: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語言更為有力……和更為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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