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六

不過薩寧欣賞的不是傑瑪的歌喉,而是她本人。他坐在她身後稍側一些的地方,心中想道,不論哪棵棕櫚——甚至當時最時髦的詩人別涅季克托夫 詩中所描寫的——也不能跟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相媲美。當她唱到最富感情的地方舉目仰望的時候,他覺得在這樣目光下天空也會動情。潘塔萊奧內一隻肩膀靠在門框上,下巴和嘴藏在寬鬆的領結里,以內行的神態鄭重其事地聽著,甚至連這個老人也欣賞起美麗少女的容貌來,為少女的俊美感到驚訝——而這張臉對他來說似乎應該是看慣的了!萊諾雷太太跟女兒唱完小二重唱以後說,埃米利的嗓子好極了,真是跟銀鈴一般,可是他已進入變嗓音的年齡(他說話的聲音的確有些嘶啞低沉),因此禁止他唱歌;潘塔萊奧內倒可以為客人露露當年的身手!潘塔萊奧內立即顯出一副不滿意的樣子,皺起眉頭,撓了一下頭髮,說他早就不弄這個了,雖然年輕的時候他的確能夠不負眾望;說他是屬於那個偉大的時代的,那時曾出過一些真正的典範歌手(現在那些尖聲嚎叫的人是望塵莫及的!)和一個真正的歌唱學派;說有一次在摩德納人們曾獻給他——瓦雷澤人潘塔萊奧內·契帕托拉一個桂冠,甚至為此還在劇場里放了幾隻白鴿子;說他曾跟一個叫塔爾布斯基的俄國公爵(il priarbusski)過從甚密,這位公爵晚宴的時候總是勸他去俄國,許諾他金銀成山,成山哪!……可他不願離開義大利,但丁的祖國——「il paese del Dante!」。後來當然發生了……一些不幸的情況,怪他自己不謹慎……說到這裡,老人自己中斷了話頭,深深地嘆了兩口氣,低下了頭,又談起了典範的歌唱時代,談起了著名的男高音加爾西亞 ,他對加爾西亞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

「這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呢!」他讚歎道。「偉大的加爾西亞——《il gran Garcia》——從來沒有降低到像眼下那些可憐的男高音——tenoracci——那樣用假嗓子唱:他唱歌總是用胸音,用胸音,voce di petto,si! 」老人用乾癟的小拳頭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多麼好的演員哪!一座火山,signori miei ,一座火山,un Vesuvio!我有幸跟他在dell''illustri-ssimo maestro 羅西尼 的歌劇《奧賽羅》中同台演出過!他演奧賽羅,我演伊阿古,當他唱這句……」

說到這裡,潘塔萊奧內拉開了架勢,用顫抖沙啞然而仍舊熱情奔放的聲音唱起來:

L''i…ra daver…so daver…so il fato

lo più no…no…no…non temerò!

「劇場震動了,signori miei!不過我也沒落後,我接著唱道:

L''i…ra daver…so daver…so il fato

Temèr più non dovro!

「這時他忽然像一道閃電、一隻猛虎,唱道:Morro!…ma vendicato…

「再比如他唱……唱《Matrimonio segreto》 中這段著名的詠嘆調Pria che spunti …這時,他,il gran Garcia,在I cavalli di galoppo 這幾個詞之後,在Senza posa cacciera 上來了一個——請聽聽,多麼出色,''è stupendo! ——他來了一個……」老人本想來一個非凡的裝飾音,可是在第十個音符上卡住了,咳嗽起來,揮了一下手,轉過身去嘟噥道:「你們折磨我幹什麼?」傑瑪立即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用力鼓掌,喊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跑到可憐的退休伊阿古跟前,雙手愛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只有埃米利毫不憐憫地笑著。拉封丹早就說過「Cet âge est sans pitié」——「這個年齡是不懂得憐憫的」 。

薩寧企圖安慰安慰這個年邁的歌手,就跟他用義大利語交談起來(他在最後這段旅遊期間稍微學了一些義大利語),談論「paese del Dante,dove il si suona」 。這句話再加上「Lasciate ogni speranza」 就是這個青年旅遊者有關義大利詩歌的全部知識。可是潘塔萊奧內並沒有接受他的奉承。他把下巴更深地藏進領結里,陰沉沉地瞪著兩眼,這時他又像一隻鳥了,而且像一隻憤怒的鳥——烏鴉或者老鷹。這時埃米利臉色驀地微微一紅,像受到嬌慣的孩子們常做的那樣,轉身對著姐姐說她要是想使客人開心,除了把她擅長朗誦的馬爾茨的喜劇挑出一出來朗誦給客人聽以外,她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傑瑪笑了,打了弟弟的手一下,喊了一句「他總是想出這種花樣來!」不過她立即回到自己屋裡,拿了一本小書回來,坐到桌前靠近燈的地方,環顧了一下,舉起了一根手指,意思是說:「肅靜!」這是一個純粹的義大利手勢,接著便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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