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李爾王 三十

但是我的確看見了她們。我是在最尋常的情況下面遇見安娜·馬丁諾夫娜的。我母親去世以後,我回到我離開了十五年的故鄉,我接到調解人的邀請(那時,全俄羅斯正以一種至今大家還未忘記的慢吞吞的方式在進行耕地交錯的定界),要我到女地主寡婦安娜·斯廖特金娜的領地上去跟我們地區其他的地主一塊兒商量事情。老實說,我母親所稱為「小猶太」的那個有一對李子形眼睛的人已經去世的消息一點也不叫我難過,可是我倒有興趣去看看他的寡婦。在我們家鄉,她是出名最善於管家的。的確,她的領地,莊子,連住宅(我不自覺地望望屋頂,那是鐵皮的屋頂了),一切都顯得十分井井有條;一切都是整齊的,清潔的,整頓過的,應該油漆的地方都油漆過,彷彿這是德國人的產業一樣。不用說,安娜·馬丁諾夫娜本人老了些;可是她那特殊的、冷酷的、又彷彿含有惡意的魅力(有一個時期,它曾經那樣地挑動過我),卻並沒有完全消失。她穿著鄉下樣式、可是很雅緻的服裝。她接待我們並不親切(「親切」這個字眼對她並不適合),卻很有禮貌。她看見我,那個可怕的事故的目睹者,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她一句話都沒有提到我的母親,對她的父親和妹妹,甚至她的丈夫,根本隻字不提。

她有兩個女兒,都是非常漂亮、體格勻稱的小姑娘,都有一張可愛的小臉,烏黑的眼睛裡露出來快活而親切的表情;她還有一個兒子,他長得有些像他父親,不過也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安娜·馬丁諾夫娜在地主們討論的時候,始終保持沉靜而尊嚴的態度,她不顯出過分的固執,也不表示特別的貪婪。可是沒有一個人比她更正確地懂得自己的利益,能夠更使人信服地要求和保護自己的權利;一切「適用的」法律,甚至政府的通令,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話不多,而且聲音不大,可是每個字都很中肯。討論結果,我們對她所有的要求都表示同意,我們作了很大的讓步,連我們都不禁吃驚了。在回家的路上,有幾個地主老爺甚至罵起自己來了;人人都在抱怨,都在搖頭。

「這個娘兒們真聰明!」一個人說。

「狡猾的騙子!」另一個人插嘴說,他是一個比較粗魯的地主。「真是笑裡藏刀!」

「可也真是個小氣鬼!」第三個人介面說。「就是給每個人一小杯伏特加,一點魚子醬——這對她又算得什麼呢?」

「你們對她還期望著什麼呢?」一個一直不做聲的地主突然脫口說了出來。「誰不知道,她毒死了她的丈夫。」

叫我驚訝的是,沒有人認為應當駁倒這個可怕的、而且毫無根據的控訴!更叫我驚訝的是,不管人們發出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責罵的議論,大家還是尊敬安娜·馬丁諾夫娜,連那個粗魯的地主也並不例外。調解人甚至帶著滿腔熱情地說話了。

「要是讓她登上了王位,」他大聲說,「准又是一個塞米拉米達 或者一個葉卡捷琳娜二世 呢!農民們對她的服從是可以作為模範的……孩子們的教育又是可以作為模範的!她有什麼樣的頭腦!什麼樣的智慧!」

不用提塞米拉米達和葉卡捷琳娜了,——然而安娜·馬丁諾夫娜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那倒是真的。她本人,她的家庭,她日常生活的一切,全使人感到一種里外一致的滿足和身心健康的愉快的安靜。她應該得到多少這樣的幸福呢……那是另外一個問題。而且一個人只有在青年時代才會提出這一類的問題。世界上的一切,不論好的,壞的——並不是按照人的勞績給他的,而是由於一種還不知道的、卻是合乎邏輯的法則的結果,就連我也無從指出這些法則來,雖然有時候我好像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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