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李爾王 二十三

「他們怎麼把你趕出來的?」母親等到哈爾洛夫的呼吸平穩了一點,問他道。

「太太!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他聲音緊張地說,他的眼白那樣不安地轉來轉去又使我吃驚了。「我要對您說真話:我自己應該負最大的責任。」

「這倒是真話;那時候你不肯聽我的勸告,」母親說,她靠在安樂椅上,用灑了香水的手帕在鼻子跟前輕輕地揮了幾下:哈爾洛夫身上的氣味太大了……森林裡的沼地里也沒有這樣強烈的氣味呢。

「啊,太太,我的錯誤不是這個,而是驕傲。驕傲毀了我,就像它毀了納伏霍多諾索爾大帝 一樣。我想,上帝不會使我缺乏聰明的;要是我決心這樣做——那麼,事情就是應當這樣做的……而且那個時候,死的恐怖又在威脅我……我完全走錯了路!我說,我來最後一次顯顯我的威力和父權吧!我把一切都送給他們——他們應該一直到死都感到這個……(哈爾洛夫突然全身搖晃起來……)他們把我當作一條癩皮狗似的,一腳從家裡踢出來了!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感恩啊!」

「然而這是怎樣發生的……」母親又說。

「他們把我身邊的小聽差馬克西姆卡弄走了,」哈爾洛夫打斷了她的話(他的眼睛還是轉來轉去,兩手的指頭交叉著托住下巴),「拿走了馬車,取消了月費,不付指定的贍養費——總之,他們把什麼都給我弄掉了。我還是不聲不響,忍受著!我這樣忍受,還是出於……啊!還是出於我的驕傲。免得我那些兇惡的敵人說:看吧,這個老傻瓜後悔了!就是您,太太,您還記得嗎,您也警告過我:您說,別後悔啊!——所以,我就忍受著……只是今天我到我自己的屋子去,這間屋子已經給佔據了,我的床鋪給丟到貯藏室去了!『你盡可以在那兒睡覺的;我們出於好心才這樣容忍你的;我們家務上需要你的屋子。』這就是對我說的話——誰對我說的呢?沃洛季卡·斯廖特金,種田的,卑鄙的東西……」

哈爾洛夫的聲音猝然中斷了。

「可是你的女兒們呢?她們到底怎樣?」母親問道。

「可是我始終忍受著,」哈爾洛夫繼續講他自己的事情;「我心裡多麼痛苦,痛苦,我又感到羞恥……我真願意閉上眼睛不再看這個世界了!太太,我為什麼不肯到您這兒來——就是為了這種羞恥,這種悔恨啊!我的好朋友,我還有什麼沒有試過呢:講好話,威脅,我也勸告過他們,還有什麼沒有做到呢!我低聲下氣請求……就是這樣的(哈爾洛夫做出他是怎樣低聲下氣請求的樣子)。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可是我還是忍受著!一開頭,在最初那個時期,我倒有不同的想法:我想,我把他們抓來殺死,我把他們全弄死,免得留下一個種子……讓他們嘗嘗味道!好的,可是到後來——我屈服了!我想,十字架已經放在我的身上了;這就是說,我應該準備死了。可是今天,突然間,我像一條狗一樣給趕出來了!這是誰呢?沃洛季卡!剛才還承您問到我的女兒,難道她們還有什麼自己的意志嗎?她們是沃洛季卡的奴隸!是的!」

母親吃了一驚。

「說到安娜,我還可以理解,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你的二女兒為什麼……」

「您說葉芙蘭皮亞嗎?她比安娜更壞!她把自己完全交給沃洛季卡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拒絕了您那位兵士。她聽沃洛季卡的命令。安娜當然應該生氣的,況且她容忍不了她妹妹,可是她也屈服了!這個萬惡的壞蛋迷住了她。看吧,安娜她一定會高興地想:這是你呀,葉芙蘭皮亞,你平日總是那樣驕傲的,現在你變成什麼啦!……哦……啊,啊!我的上帝,上帝啊!」

母親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稍微退到一邊,免得她會打發我出去……

「我很抱歉,馬丁·彼得羅維奇,」她說,「我從前所保護的人使你受到那樣多的苦,而且居然是這樣一個壞人;可是要知道,我也看錯他了……誰能夠料到他會幹這種事呢!」

「太太,」哈爾洛夫呻吟地說,一面捶自己的胸膛。「我受不了女兒們的忘恩負義。太太,我受不了!您要知道,我把什麼,什麼都給了她們!此外良心還在折磨我!許多事情……啊!我坐在池子旁邊釣魚的時候,我想過許多事情!我這樣想:『要是你一生對什麼人做過什麼好事就好啦!像救濟窮人,解放農奴,這一類的事情,因為你把他們折磨了一輩子了!在上帝的面前,你不就是他們的被告!他們流的眼淚現在有報應了!』可是現在他們的命運又怎樣呢?在我當家的時候,他們已經掉到深淵裡去了。我何必隱瞞自己的罪過呢?現在呢,連底也看不到了!所有這些罪過都壓在我的心上,我為孩子們犧牲了良心,現在他們卻用侮辱來報答我!把我當作狗一樣從家裡趕出來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母親說。

「您那個沃洛季卡對我說話的時候,」哈爾洛夫又有了力氣接下去說,「他對我說,我不能再住在我自己屋子裡的時候,就是我親手安上一木一梁的那間屋子啊,——他對我說這種話的時候,上帝才曉得,我發生了什麼事情!頭昏腦漲,心如刀割……好吧!要不是殺死他,就是離開家!……所以我的恩人,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跑到您這兒來了……我能夠到哪兒去安身呢?天下雨,路上又滑……我,大概摔倒過二十多次吧!現在……我就成了這種怪相……」

哈爾洛夫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在椅子上搖來轉去,好像要站起來似的。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馬丁·彼得羅維奇,」母親連忙說,「這有什麼關係呢?你是說把地板弄髒了嗎?那太不要緊了!這兒我倒要向你提一個要求。你聽我說!現在要把你帶到一間單人屋子裡去,那兒給你鋪好了一張乾淨的床,——你脫下衣服,洗個乾淨,就躺下去睡吧……」

「太太,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我睡不著的!」哈爾洛夫悲哀地說。「好像有鐵鎚在我的腦子裡敲打!你知道,我好像沒用的廢物一樣……」

「你躺下來,睡覺,」母親固執地又說了一遍。「然後我們端茶來給你喝。好吧,我們再來跟你談那件事情。不要傷心,我的老朋友!要是他們把你從你自己家裡趕出來,你會在我的家裡找到一個永久安身的地方……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救過我的命。」

「恩人啊!」哈爾洛夫呻吟地說,用雙手蒙住了臉。「現在是您救我的命了!」

這樣的哀求差一點把我的母親感動得流下淚來。

「只要我能夠做到的事情,我都願意幫你忙的,馬丁·彼得羅維奇;可是你得答應我,以後要聽我的話,把一切不好的念頭從腦子裡趕出去。」

哈爾洛夫把手從臉上拿開。

「要是必需的話,」哈爾洛夫說,「我也能夠寬恕他們!」

母親讚許地點點頭。

「我很高興看到你有這種真正基督教徒的心腸,馬丁·彼得羅維奇;可是這個以後再談吧。現在你得振作起來,——最要緊的就是去睡覺。」母親又向著管事說:「你把馬丁·彼得羅維奇帶到亡故老爺的綠書房裡去。要是他要什麼,都得馬上辦到!叫人把他的衣服烘乾,刷乾淨——需要哪一種的被單、枕套,你去問女管家吧。聽見沒有?」

「聽見了,」管事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叫裁縫來量他的衣服尺寸;他的鬍子也該剃了。不是馬上,是以後剃。」

「聽見了,」管事又說了一遍。「馬丁·彼得羅維奇,請吧。」哈爾洛夫站起來,望著母親,要走到她跟前去,卻又站住了,深深地鞠一個躬,對著神像畫了三次十字,就跟著管事出去了。我悄悄地跟著他們也溜出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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