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五

第二天,馬丁·彼得羅維奇來吃午飯。我母親祝賀他順利了卻了他的心愿。

「你現在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了,」她說,「那麼你應該感到輕鬆些了。」

「當然輕鬆些了,太太,輕鬆些了,」馬丁·彼得羅維奇回答說,但是,從他臉上的表情一點兒也看不出他真正感到輕鬆。「現在我倒可以來替我的靈魂打算了,我也該為我的末日來臨做準備了。」

「可是怎樣呢?」我母親問道,「你的手臂上還有那種螞蟻爬的感覺嗎?」

哈爾洛夫把他的左手手掌捏緊又放鬆了兩次。

「還感覺到,太太;而且我還要告訴您:我剛要睡著的時候,就有人在我的頭腦里大叫:『當心啊!當心啊!』」

「這……是神經,」我母親說,她便談起昨天簽訂分產文約的時候所發生的某些情況來了。

「唔,是的,是的,」哈爾洛夫打斷了她的話說。「發生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只是現在我有話告訴您,」他拖長聲音補充地說。「昨天蘇威尼爾的廢話並沒有使我不安——就是書記官先生,其實他是個慎重的人,——就是他的話也不會使我不安;使我不安的倒是……」說到這裡哈爾洛夫支吾起來。

「誰呀?」母親問。

哈爾洛夫抬起眼睛,望著我母親:

「葉芙蘭皮亞!」

「葉芙蘭皮亞?你的女兒?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天爺憐憫我,太太——她就像石頭一樣,簡直是一尊塑像!她真沒有感覺嗎?她的姐姐,安娜,——哦,一切應當做的事安娜全做了。她真機靈!可是葉芙蘭皮亞——要知道我對她——我坦白地承認!我是特別偏愛她的!她真的一點不憐惜我嗎?既然我把一切都送給她們,那就是我身體不好,那就是我感覺到我不久於人世了;可她真像一塊石頭啊!她至少得哼一聲嘛!鞠躬——她是在鞠躬,可是看不出一點感謝的樣子!」

「那麼,隨她去吧,」母親說,「我們把她嫁給加夫里洛·費杜雷奇……在他手裡,她會變得柔順的。」

馬丁·彼得羅維奇又抬起眼光望母親。

「怎麼,就是這個加夫里洛·費杜雷奇嗎?請問,太太,您也指望他嗎?」

「我指望他。」

「好吧,太太。嗯,您比我了解得多。至於葉芙蘭皮亞,讓我告訴您——我有什麼,她也有什麼:我們的性情完全一樣。我們都有哥薩克的血,我們的心就像燃燒的炭一樣!」

「我的朋友,難道你真有一顆這樣的心嗎?」

哈爾洛夫不回答這句問話。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究竟要怎麼樣,馬丁·彼得羅維奇,」母親又說,「你現在打算怎樣來拯救你的靈魂?你去瞻仰米特羅法尼 去,還是到基輔去呢?也許,還是到奧普季納沙漠去吧,因為它就在這附近!我聽見人說,那兒出現了一位這樣的聖僧……他叫馬卡里神父,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了!不管什麼樣的罪過,他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她真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女兒,」哈爾洛夫聲音沙啞地說,「那麼我還不如親手把她殺死!」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上帝跟你同在!你清醒清醒吧!」母親大聲說。「你說的是什麼話呀!我看麻煩就在這裡了!前幾天你來找我商量的時候,你就應當聽我的話!而現在,你不替你的靈魂打算,卻來折磨你自己!你折磨你自己——可是犯不著後悔啊!是啊!現在你在訴苦,你害怕了……」

這種責備彷彿刺痛了哈爾洛夫的心。他以前全部的驕傲又像潮水似地在他的心裡湧起來了。他打起精神,他的下巴又朝前翹出來了。

「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太太,我不是這種好訴苦的或是膽小的人,」他悶悶不樂地說。「我只是想對您,對我的恩人,我所尊敬的人說出我的感覺罷了。可是老天爺知道(他說到這裡,把手舉到頭上去了),如果我違背諾言,或者……(他說到這句話甚至都噗哧笑了)或者感到害怕,或者後悔我做過的事,那比地球毀滅還難得多呢!這就是所謂原因了!我的女兒永生永世都要服從我的,阿門!」

母親掩住了耳朵。

「親愛的朋友,你為什麼要像大喇叭似地大聲嚷呢!要是在這件事上,你對你的家屬真是這樣信任的話,那真該謝天謝地了!你把我的頭都震破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道了歉,嘆了兩口氣,又不做聲了。母親又提起基輔,奧普季納沙漠,和馬卡里神父來……哈爾洛夫隨聲附和道:「這是必需的……必需的……應該的……替靈魂打算……」就只是這一類的話。一直到他離開的時候,他還是提不起興緻;他時時把他的手掌捏緊又放鬆,望著手掌心說,他感覺到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沒有懺悔突然中風死去,因此他下了決心:不再生氣了,因為心境變壞,會犯腦充血的……而且,他現在已經不管事了,為什麼還要生氣呢?現在讓別人來操勞,來嘔心血吧!

他向母親告辭的時候,帶一種奇怪的神氣,憂鬱而疑問地望著她……他突然動作迅速地從衣袋裡抽出了一本《勤勞者娛閑錄》,塞到母親的手裡。

「這是什麼?」她問。

「讀吧……這兒,」他連忙說,「書角打折的地方,講到了死。我以為它說得太好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恩人,您能不能給我解釋清楚呢?我下次來的時候,您可要給我解釋啊。」

馬丁·彼得羅維奇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

「這個人有毛病了!噯,有毛病了!」等他走出門望不見了的時候,母親這樣說,她讀起《勤勞者》來。

在哈爾洛夫打折的那一頁上有下面這些話:

「死是自然界的偉大而重要的工作。死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精神因為比那些支配著它的原素,甚至比電的力量更靈巧,更細緻,而且更深透得多,所以它會靠化學作用來凈化自己,而且努力要達到一種跟它一樣的精神世界……」等等。

母親把這一節念了兩遍,叫了一聲:「呸!」就把書本扔到一邊去了。

兩三天以後,母親得到她姐夫病故的消息,帶著我動身到她姐姐的鄉下去了。母親原先打算在她那裡住一個月,可是一直住到秋末,我們九月底才回到自己的村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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