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三

縣警察局局長讀著真正的正式文約,馬丁·彼得羅維奇起草的贈與證書。然後他跟書記官一塊兒走到台階上,對聚在門口的鄰居,見證人,哈爾洛夫家的農民們,和幾個家僕說明事情的經過。然後舉行兩個新地主接管產業的儀式。她們也在台階上出現了,縣警察局局長用手指著她們,他的一根眉毛微微皺著,他的無憂無慮的面孔一下子露出威嚴的神情,他告誡農民「服從」。其實他大可以免去這番告誡,我以為天底下決找不到比哈爾洛夫家農民的面貌更溫順的了。他們都穿著平常遇到隆重典禮時才穿的衣服:舊的厚絨布外衣和破爛的長襟皮襖,不過腰帶都束得很緊,像石像似的,動也不動地站著,只要縣警察局局長發出類似驚嘆詞的叫聲:「鬼東西,你們聽見了沒有!魔鬼,你們明白了沒有!」他們好像奉到命令一樣,一下子全體鞠躬。這些「鬼東西和魔鬼」中的每個人,都用雙手緊緊抓住帽子,眼睛一直盯住那扇窗戶,在那裡看得見馬丁·彼得羅維奇的身形。就連那些見證人也都有點膽怯。

「你們知道,」縣警察局局長向他們嚷道,「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女兒和法定承繼人承受產業有什麼障礙嗎?」

全體見證人一下子好像都把身子蜷縮起來了。

「鬼東西,知道嗎?」縣警察局局長又嚷道。

「沒有,大人,我們不知道,」一個鬍子和唇須都修得短短的、麻臉的小老頭子勇敢地答道,他是一個退伍的士兵。

「好呀,葉列美伊奇真有種啊!」見證人這樣地講他,一面朝四方散去。

哈爾洛夫不管縣警察局局長的請求,不肯跟他的女兒們一起走到台階上來。「我不出來,我的百姓們也會服從我的意旨的!」他回答說。在辦完分產手續以後,他感到了一種類似悲哀的感覺。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了。這種新的、以前不曾有過的悲哀的表情跟馬丁·彼得羅維奇寬闊而肥胖的面貌是多麼不相稱,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才好。不會是憂鬱病發作了吧?農民們也顯然感到莫名其妙了。而事實上:「老爺活得好好的——他站在那兒,還是那麼神氣的老爺:馬丁·彼得羅維奇!可是突然間,他不再是他們的主人了……真是怪事!」不知道哈爾洛夫是不是已經猜到他的「百姓們」腦子裡的念頭,還是想最後一次顯顯他的威風,他一下子打開小氣窗,露出頭來,就用響雷似的聲音大吼:「服從!」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小氣窗。農民們的迷惑當然不會因此消除或者減輕。他們顯得更僵硬,而且好像連人也不看了。家僕們(他們中間有兩個是健壯的女僕,穿印花布短衣,長著這樣的小腿,好像只能夠在米開朗基羅的著名的壁畫《最後的審判》 中才看得到,還有一個非常衰弱、半盲的老頭子,老得鬚髮雪白,穿一身表面有絨毛的、非常粗硬的呢外套,——據說,他還是波將金 時代的號手,——和哈爾洛夫留給自己使喚的小聽差馬克西姆卡),——這一群人顯得比農民們活躍得多了,至少他們還站在原地搖擺著身子。那兩位新的女地主本身態度也非常尊嚴,尤其是安娜。她的薄嘴唇緊緊地閉著,她的眼睛老是朝下望……她的嚴厲的面貌對家僕們並不是什麼好兆頭。葉芙蘭皮亞也不抬起眼睛,她只是回過頭來一次,彷彿還帶著驚訝的神情,把她的未婚夫日特科夫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眼,他認為自己也應該跟著斯廖特金站到台階上來的。「你有什麼權利站在這兒呢?」這對鼓起的美麗的眼睛彷彿這樣說。斯廖特金這個人比什麼人變化都大。他好像給貪慾浸透了一樣,全身都露出一種忙忙慌慌的得意來;雖然他的頭和腳還是像先前那樣卑躬屈節地動著,可是他多麼快活地伸開他的手臂,又多麼起勁地扭動他的肩胛骨啊!他好像在說:「終於,弄到手了!」接受產業的「手續」完畢以後,縣警察局局長因為快要吃冷盤,喝伏特加,已經在咽口水了,便做出平常干第一杯酒之前那種特殊樣子——搓他的手,可是馬丁·彼得羅維奇彷彿要先舉行一次灑聖水的禱告。神父披上破破爛爛的舊法衣,一個半死不活的執事從廚房裡出來,費力地吹燃一個古老的、教堂用的銅香爐里的神香。禱告開始了。哈爾洛夫不斷地嘆息;由於他身體肥胖,不能在地上跪倒,可是他一面用右手畫十字,一面埋下頭,用左手指著地上。斯廖特金紅光滿面,甚至淌下眼淚來了;日特科夫按照軍隊禮節,尊嚴地用手指頭撥弄他的制服上第三、第四顆鈕扣;克維欽斯基因為是羅馬天主教徒,就待在隔壁房間里;書記官卻那麼虔誠地禱告,又那麼同情地跟著馬丁·彼得羅維奇嘆息,而且那麼激動地嚼著嘴唇在喃喃地念著什麼,同時又抬起眼睛望著高處。我看見他這個樣子,我也感動了,也熱誠地禱告起來。禱告完畢,就開始灑聖水,所有在場的人,連半盲的波將金時代的「號手」,連克維欽斯基都用聖水弄濕了眼睛,安娜和葉芙蘭皮亞遵照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吩咐,再一次跪在地上向他感謝;最後,早餐的時刻終於到了!食物很豐富,而且都是非常好吃的;我們大家都吃得非常多。一瓶不可少的頓河的酒拿上來了。縣警察局局長比我們大家更熟悉交際的習慣,而且他是政府的代表,所以他先舉杯為「美麗的女主人們」的健康乾杯!然後他向我們提議為最高貴、最慷慨的馬丁·彼得羅維奇的健康飲酒!他說到「最慷慨」這個字眼的時候,斯廖特金髮出一聲尖銳的叫聲,跑過去吻他的恩人……「好,夠了,夠了,用不著了,」哈爾洛夫彷彿帶了一點懊惱的神情含糊地說,一面用臂肘推開了他……就在這個時候,一般人所謂的一件並不太愉快的意外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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