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李爾王 十二

我們大家坐下之後,馬丁·彼得羅維奇抬起肩膀,清了清喉嚨,用他那對小小的、熊眼似的眼睛把我們全體一一地打量過,重重地嘆口氣,就開始說話了:

「親愛的先生們!由於下面的事情,我邀請你們到這兒來。先生們,我老了,疾病開始來折磨我……我已經得到一個警告,死期就像小偷那樣正在偷偷地走近……是不是這樣,神父?」他朝神父回過頭去。

神父吃了一驚。

「是這樣,是這樣,」他含糊不清地說,他的鬍子抖了起來。

「所以,」馬丁·彼得羅維奇突然提高了聲音,說下去,「我不希望死會突然把我帶走,我決心要……」馬丁·彼得羅維奇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兩天前對我母親說過的話重說了一遍。「按照我的決定,」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我擬了這張文約(他的手拍拍擱在桌子上的文件),邀請地方當局出席作證,在這張文約上,我的意思在於下列幾點。我讓位了,我當家的時間將跟我一塊兒過去了!」

馬丁·彼得羅維奇把他那副鐵邊圓眼鏡架在鼻樑上,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寫了字的紙,讀起來:

「退伍軍官,炮兵上士和世襲貴族馬丁·哈爾洛夫,在他頭腦十分清楚時,根據他本人健全的判斷,親自寫下分產的文約,在本文約內明確地規定哪項利益歸兩個女兒,安娜和葉芙蘭皮亞——鞠躬!(她們鞠躬了)——承受,以及如何將奴僕,其它產業,家畜等交給上述兩個女兒均分!特此立約為憑。」

「這是他們的字據,」縣警察局局長帶著他那種永遠不變的微笑對克維欽斯基小聲說,「他們把它寫得辭藻美麗,讀起來好聽,可是法律上的文約要照格式寫,並沒有這一切的辭藻。」

蘇威尼爾偷偷地笑了……

「照我的意思辦吧,」哈爾洛夫插嘴說,他聽見了縣警察局局長的批評。

「一切都照您的意思!」縣警察局局長連忙高興地回答道。「馬丁·彼得羅維奇,您知道,只有格式是免不了的。多餘的細節可以省略。因為法庭不可能管有斑紋的乳牛和土耳其鴨子的事情。」

「你到這兒來!」哈爾洛夫對他的女婿大喝一聲,他的女婿還是跟著我們進屋裡來的,卻始終帶著諂媚的神情站在門口。他馬上跑到他的岳父跟前。

「你拿去,念!因為我念起來吃力。只是要當心,不要含糊啊!要使所有在場的先生們都能夠聽明白。」

斯廖特金雙手接住了那張紙,開始膽小地,然而發音清晰,還帶著一種津津有味、而且有感情的調子念起這張分產文約來。文約上非常明確地指出,屬於安娜的是什麼,屬於葉芙蘭皮亞的又是什麼,以及應該如何分配。哈爾洛夫時時插嘴進來,打斷了他的朗讀:「聽著,安娜,這是給你的,為了你的勤勞!」或者說,「葉芙蘭皮優什卡,這是我賞給你的!」於是姊妹兩人都向他鞠躬,安娜深深地鞠躬,葉芙蘭皮亞只是點點頭。哈爾洛夫帶著陰沉的威嚴望著她們。「莊園」(指新的小宅)他送給葉芙蘭皮亞了——「按照向來的習慣,屬於幼女。」朗讀者讀到這些對他不愉快的字眼,他的聲音響亮,而且發抖了;而日特科夫卻在舐嘴唇。葉芙蘭皮亞瞟了他一眼;要是我處在日特科夫的地位,這種眼光會使我不高興的。葉芙蘭皮亞像所有俄羅斯真正的美人那樣,臉上常有一種瞧不起人的表情,這次並且帶了特殊的意味。馬丁·彼得羅維奇保留了他本人繼續居住在他現在所住的房間的權利,而且在「口糧」名義下,給自己留了一份用「糧食實物」計算的充足贍養費,——和十個盧布一月的鞋襪、衣著費。哈爾洛夫要親自來念分產文約的最後的一節。文約上這樣寫著:「所以遵照我做家長的意思,對我的女兒們來說,乃是神聖的,不可違背的,猶如我的訓誡一樣。因為我,僅次於上帝,是她們的父親,家長,故我沒有對哪一個人解釋的義務,也不必解釋。她們要遵照我的意思,而我,父親的祝福將跟隨她們;她們要不遵照我的意思(上帝不許這種事),則她們將永生遭受我做父親的永不變更的詛咒,阿門!」哈爾洛夫把紙高高地舉在頭上,安娜馬上敏捷地跪下去,叩頭了;她的丈夫也跟著她彎身跪下。「那麼,你怎麼樣?」哈爾洛夫對葉芙蘭皮亞說。她滿臉漲得通紅,也跪在地上叩頭了;日特科夫全身朝前彎下去。

「簽字!」哈爾洛夫大聲嚷起來,他的手指指著紙的下端。「這兒,安娜,『我感謝並接受!』葉芙蘭皮亞,『我感謝並接受!』」

兩個女兒站起來,一個接一個地簽了字。斯廖特金也站起來,要伸手去拿鋼筆,可是哈爾洛夫把中指插進他的領帶中間,把他推開,嚇得他透不過氣來。沉默了片刻。突然,馬丁·彼得羅維奇彷彿嗚咽了,喃喃地小聲說:「唔,現在一切都是你們的了!」他走到一邊去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互相看了看,便走到他跟前,吻他臂肘的上端 。他們夠不到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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